同一片夜空下,在长街尽头那处气派的楚王府宅院里,庞淞唯唯诺诺地跪在楚王赵焕面前,低垂着头,说了许久的好话,可是楚王仍然没有让他起身。 夜已深了。 炉火红通通地燃烧着, 赵焕没有入睡,也没有说话。 庞淞离炉火较远,冷得抖抖索索。 “只恨小的人微言轻,在顺天府马府尹面前都说不上话,更别提大都督了。在大都督面前,小的就像一条狗,不,比狗都不如。”
庞淞抬头看赵焕不动声色,又垂头丧气。 “小的说尽了好话,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可人家全然不把小的当回事……” 赵焕冷哼。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打的哪是你的脸?是本王!”
庞淞吓一跳,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小的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可恨这些人,全然不顾殿下的脸面……可恨那顺天府,把阮娘子的事传扬出去,如今是全京师都知晓了,人人都在笑话殿下……” “笑话本王什么?”
“小的说不出口,实是太过难听。”
说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赵焕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唇角,瞥庞淞一眼,正要抬手叫他起来,一个丫头就匆匆进来禀报。 “爷,阮娘子又,又割腕了。”
阮娇娇先是刘荣发、吕建安,后又来了个庆寿寺的慧明和尚,入幕之宾多得让楚王头上长出一片草原,身为女子,她自是过意不去,自那日回来,就已哭闹寻死过好几次。 看到赵焕进屋,阮娇娇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殿下!奴家对不住你……” 话未落音,她身子往下一栽,便软倒在地,哀哀地伏于赵焕的脚下。 “奴家再没面目活在这世上了,殿下,你让奴家去死吧。”
她双肩抖动,哭得泣不成声。 赵焕低头看了片刻,侧目叫丫头。 “你们出去。”
两名丫头齐齐蹲膝福身,“是。”
门合上了,窗帷无风而动。 房间里十分寂静,只有阮娇娇的嘤嘤啼哭。 赵焕站了许久没有动,阮娇娇哭得都快要晕过去了,方才听到头顶传来他的冷笑声。 “既是想死,就去死吧。”
阮娇娇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他。 那挂着泪水的小脸儿,凄凄恻恻十分可怜。 赵焕蹙眉,闭上眼将脸转向旁边。 “不要看我。”
阮娇娇饮泣着,拽住他的袍角,泪珠滚滚。 “殿下,你是不是不再信任奴家了?奴家与那慧明只是旧识,当年在倚红楼,他帮过奴家,我与他并无私情,又多年未见……殿下是何等样的人物,奴家跟了殿下,怎会还有二心……殿下,你相信奴家呀…” 阮娇娇越哭越厉害。 赵焕低头看着被她摇晃不停的袍子,慢吞吞蹲身,抬起她的下巴。 “不想死了?”
阮娇娇看着他冰冷的脸,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瑟缩一下。 “奴家无颜面对殿下。”
赵焕勾唇,目光阴凉带笑,“那你为何不死?想让本王怜惜你?还是料准了本王舍不得你死?”
阮娇娇哑口无音,眼睛痴痴望他。 “本王叫你不要看我!”
赵焕突然发怒,吼声极冷。 阮娇娇颤抖一下,可怜巴巴地闭上眼。 “这样可以吗?”
女子的脸白皙如玉,修长的雪颈美好优雅,娇艳的容颜十分诱人…… “对。本王舍不得你死。”
赵焕垂下眼帘,视线复杂地在她脸上巡逻,许久,拇指轻轻擦过她落泪的眼睛,一点一点,慢慢擦到脸颊、耳垂,视线仿佛凝固在她的脸上。 是在看阮娇娇, 又仿佛在透过她看别人。 阮娇娇熟悉他这一副神情。 第一次见面他就这般,看了她许久,许久。 然后,他便将她带回了楚王府,当天晚上便宠幸了她……一次又一次,仿佛不知疲倦,陈紫玉便是从那日开始失宠的。 自她到楚王府,赵焕便再没去过别的女人屋子。 由此阮娇娇相信,他贪恋她。或者是美貌,或许是别的,他就是贪恋她,离不开她。 果然,阮娇娇委屈的眼泪刚刷过嘴角,赵焕便猛地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房中的床榻…… —————— 楚王府鸡飞狗跳,无乩馆也不清净。 半夜里,赵胤发起了烧。 这个结果是时雍始料不及的。 她留在无乩馆的初衷,确实是为了他的伤情。 在这个时代,有时候小伤小病都会致命,她并不是那种特别有安全感的女子,还得自己看着才放下。 哪里知道,原本是想留下来为他遮风挡雨,结果他所有的风雨都是她带给他的。 这人带着伤也不知收敛,对她一半恼一半欲,生生折腾出一身热汗,伤口有异也不吭声,闷头闷脑地睡去,时雍靠在他身边,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晕晕沉沉睡下去,旁边的人就有点不对劲了。 一摸额头,滚烫。 “作孽!”
时雍爬起身来,叫谢放备水,又拿了毛巾为他降温。这个时节的京师,夜里很是寒冷,可时雍愣是忙出了一身热汗。 坐在榻边,她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子,挪了挪他额头的毛巾,转头对谢放道:“昨夜熬的药,再盛一碗来吧。”
谢放应了是,又担心地看了一眼。 “爷这情况如何?要不要叫医官?”
时雍摇了摇头,“叫医官来也是无用,总得折腾折腾才能好起来。”
谢放点点头,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看了时雍一眼。 “你去歇吧,我来守夜。”
时雍目光落在赵胤脸上,没有抬起,语气淡淡地道:“不必,我看着放心些。”
谢放垂手而立,不再说话,可是榻上的赵胤却像是睡了过来,没有睁眼,“阿拾来睡。”
不是去睡,是来睡。 谢放的头垂得更低。 赵胤横过手臂,启了启眼皮,拍拍身侧,淡淡叹。 “来。”
时雍尴尬地看了谢放一眼,“他烧糊涂了。”
她其实不用向谢放解释,这样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赵胤很快再次睡去,端汤药进来的人是娴衣。 她默默呈上托盘,又默默退下去。 谢放叫住她,“你留下来陪阿拾一起。”
他一个男人在这里,多有不便,娴衣陪着时雍照顾赵胤是最合适的,两个女子还可以说说话,以免深夜难熬。 谢放想得很周全,时雍也不反对,娴衣便留了下来。 可是,在外面吹了大半夜冷风的婧衣却气恨极了。 “要我收敛,要我有自知之明,她却晓得讨好宋阿拾,偷偷摸摸靠近爷,我把她当姐妹,她却这般算计我……当真可恨!”
…… 天快亮的时候,时雍才趴在赵胤的床边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她睡在床上,而赵胤早已不知去向。 时雍猛地坐起身,左右看看,气得咬牙。 “这个人当真不知死活!”
她套上靴子,披上衣服就要去找赵胤,娴衣走了进来,看到时雍,她诧异一下,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姑娘醒了?不再睡会儿么?”
时雍看着她手上的水盆,“大人呢?”
娴衣道:“魏大人过来了,爷在书房和他说话。”
时雍想到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拉了下脸。 “大人身上有伤,怎可随意走动,当真是可气。”
这是无乩馆里唯一一个敢生主子气的女子。娴衣垂着眼,低低道:“姑娘睡在屋里,主子不便在这里传魏大人,只得去书房。”
也就是说,是为了她。 时雍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嘴。 “我瞧瞧去。”
…… 魏州新任北镇抚司镇抚使,浑身都是干劲,昨夜审严文泽一宿未合眼,但整个人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颇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 禀报完严文泽的事情,他拱了拱手,又换上一副略带羞涩的笑意。 “大都督,属下还有件事想说……” 赵胤眯起眼看他,“说。”
魏州笑裂了嘴,嘿嘿两声,“腊月十五是属下的婚期,不知大都督能否赏脸光临?”
此事赵胤早就听说了,锦衣卫里与魏州交好的兄弟闹了许久要吃喜酒闹洞房,赵胤虽与他们有距离,可这不是秘密,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他素来不喜婚丧嫁娶的宴席。 魏州也是深知这一点,很难开口才拖到了这时。 请上官,不好请。可是如果不请,更是说不过去。 赵胤看出他的为难,淡淡道:“恭喜。本座自当为你备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