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回家吃午饭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奶奶面带喜色地对她说道:你妈妈回来了。或许因为爸爸和妈妈经常不在家的原因,以及期盼过后的心灰意冷,当她听到妈妈回来了这三个字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显得很欣喜或开心,只是眼睛睁得大大地茫然地看着奶奶。奶奶又开心地告诉她:你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弟弟。对于弟弟这个词她是陌生的,她是不明白奶奶眼角那遮不住的笑意是否因为她多了一个弟弟的原因。她被奶奶领着来到了那间父母常年紧闭的房间,她怯生生地站在床头。母亲正躺卧在她和爸爸结婚的那张老式的架子床上,她身边正躺着一个小人儿,圆圆的小脑袋上长着一头乌黑茂密如海藻般的头发,红红的小脸上皱巴巴的正紧闭着双眼在母亲怀里一拱一拱的。母亲揉了揉那饱含乳汁的乳房,将乳头放进小家伙嘴巴,他便一吮一吮地吸着。“这是弟弟,你喜欢他吗?”
母亲含笑地看着她。她亦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她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小弟弟的,婶子前不久也生了一个小弟弟,但每次大人们抱他的时候,都将他裹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她碰,她还没有见过婶子生的小弟弟,但毫无疑问眼前的小弟弟是可爱的,她忍不住伸出自己的小手去摸了摸他软绵绵的头发,她见过一些刚出生的婴幼儿,但是有着这样一头浓密乌黑如海藻般的头发她却是第一次见,他的头发软软的,绵绵的,摸着非常舒服。这时父亲端着一盆鸡汤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母亲让父亲再到厨房拿个小婉来,盛点鸡汤让范皊坐在桌子上吃。范皊却摇着头离开了房间。三日后,是弟弟洗三澡的日子,那天是个双休日,万里晴空,阳光明媚,门前那棵桃树早已被一簇簇粉色的花朵儿堆满,红的花,绿的叶,在春日的暖阳下益发地生机勃勃。一大早奶奶就在厨房煮好了一大锅鸡蛋,并将它们一个个染成红色。在村里只有家里添了男丁才会送“红蛋”,上午奶奶给弟弟洗过澡吃过午饭后,就带着她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送“红蛋”,大家喜笑颜开地接过喜蛋,说一些终于生中了之类的客套话并送上祝福。奶奶脸上则乐开了花,才相隔一个月左右,这是她第二次每家每户挨着去送“红蛋。”
送完喜蛋之后便是选个黄道吉日办“领客酒”。因范皊下半年就要升入一年级,她的“送伞礼”和弟弟的“领客酒”合在一并做了。领客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好朋友。尤其是外婆,用箩筐挑着一个酒坛,俗称“人头罐”,罐子下面放着一些新生儿的衣物,那酒罐子最是漂亮,上面盖着一顶厚厚的花色虎头披肩风帽,风帽边沿还缝了一排银制的观音坐像。罐子里面则装了一些谷物种子和一块石头。另一个箩筐装的是满满一大盆的姜油炸的各种菜干、鱼、肉之类的,那是外婆为妈妈准备的月子菜。在那些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萝担上范皊一眼就看到了之前在外婆家买的那个书包,她兴奋地将它取下来背在背后,上学之后她一直都用一个布袋子装书本,在大姑家除了姐姐书多一点,大姑给她买了一个书包,她和妺妺也一直都是用的布袋子装。看到心心念念的书包无疑让她开心兴奋了很久。大姑给她送了一把小花伞,寓意遮风避雨,还有一些文具用品之类的,她以前在大姑家里的时候就曾经跟大姑说,她喜欢姐姐的那个盖子是带磁性的文具盒,没想到大姑果真给她买了,里面还放了一些铅笔,橡皮擦之类的。姐姐落琴和妺妺落庭也来了,她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开心地围绕在范皊身 的,看着眼前忙的团团转的大人们,范皊则像一个小主人一样牵着姐姐和妺妺去邻居家窜门,挨家挨户为邻居介绍自己的表姐妺。弟弟出生后,妈妈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范皊终于可以一心一意跟着妈妈生活了。可是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后,她发现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般好。就像外婆买的那个书包一样,开始的时候她是天天都盼望能够背着它去上学。可是等她真正背着去上学时,却在第三天放学回家的下午,她居然发现那个新书包底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破了一个大窟窿,老师发的书本还有大姑送的那个漂亮的文具盒全掉在了地上。范皊有些难过将它们捡起抱着书包回到家里。她担心回去的时候是否要挨骂。好在妈妈见了并未过多指责她,只是从今往后她又得重新用回那个布袋当书包。两个弟弟都还很小,不会走路,奶奶顾不上两个都带,所以她只能选择带婶子生的弟弟。为此妈妈心中却颇为不满,她觉得婶子自己已经在家带孩子,又不用下地干活,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吃住,并没有分家。而自己一个人要带着两个孩子,这几年忙着躲计划生育,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积蓄,大的又要读书,小的没人带,自己又不会分身,根本下不了田里忙农活。这边范皊刚上一年级,还不是特别适应。数学都是一些简单的加减法,还勉强可以,这些她在幼儿时期跟着小姑在学校的时候,小姑经常会教她算数。语文拼音这一块她却是半懵半懂,虽然那些拼音她都认识并且读的出来,但是要她拼读时她却完全懵了。特别是一年级开始增加字词量,她便显得有些吃力。妈妈要求她每天下午一放完学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带弟弟,她好趁这个空余时间下地干活。但老师却会经常在放完学后选一些成绩偏差的学生留下来做完他布置的作业,范皊几乎每次都被选中。这使得她经常欲哭无泪。日子久,母亲会以为她是在路上贪玩才回来的晚,也不在听她分辨,看见她晚回来,折下门前的桃枝便往她身上抽去。她开始惧怕和母亲一起生活,每次挨打之后,她都会跑去奶奶面前哭诉。奶奶只是淡淡地回应着她不许哭,她更关心的是妈妈有没有在她或别人面前说她的坏话。范皊停止了她的哭诉,妈妈是有骂过奶奶的,但骂的也无非是老东西,老不死的之类的,奶奶早已在别人口中听了无数遍。可是奶奶也会经常在别人面前或者当着她的面骂妈妈没良心,天休的。每次她们当着范皊的面相互咒骂对方时,范皊只是一愣一愣地看着她们,唯有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巴。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和奶奶的矛盾已经深到这种不可调和的地步。她不想欺骗奶奶,也不想在奶奶面前说妈妈的不是,只是还和以前一样摇摇头道:“就说你不给带弟弟。”
这时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每次说话之前是顶喜欢叹气的:“我不带你弟弟,我不是把你带那么大了吗?我已经帮她们带大了你。”
范皊并不说话,希望中的安慰并没有得到,她垂着头悻悻地想要离开。这时爷爷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她哭红的双眼问怎么了。“还不是她母亲又打她了。”
奶奶冷冰冰地回道。“她母亲也是,下手也太狠心了点。”
爷爷看到了她胳膊上一条条的伤痕,从抽屉里找出药膏给她小心翼翼地抹上。范皊委屈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想和妈妈一起生活。”
爷爷笑了笑,额前的皱纹深而长:“你至少还要再过个十年,等你长大了她就管不住你了。”
奶奶却带着一丝笑容道:“你以后长大了可要记住今天挨打的时候,等她老了再休理她。”
范皊又低下头,她不喜欢看此刻奶奶脸上的笑容,又在心里寻思奶奶口中所说的休是不是对妈妈不好的意思,上完药范皊沉默地转身离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女孩在一天天慢慢长大,直到了三年级的时候,范皊的学习成绩也没能赶上去,反而每况愈下,多次考试下来都在及格边沿徘徊不定。这时她已经能够从老师每次发试卷时看她的眼神中知道成绩的好坏了。老师说成绩在八十分以下的都属于差生。经过多次测试验证,范皊很不幸被列入了差生的行列。差生的待遇是还未来得及等到花期便要过早地体会到老师的不喜欢和同学的瞧不起。范皊却成为了差生中的一颗王炸。她的成绩,她的试卷,那一个个大红叉下面均是一个令老师哭笑不得匪夷所思的答案。比如考试题目中讲到小红的奶奶去世了,我们应该怎么安慰?范皊则写道:小红,你别难过,以后我们大家也会死去的。秋天到了树叶黄了要求学生仿写一个句子,她写道:冬天来了,人也凉了。老师让她们写冬天的作文,当大多数学生都写着北风呼呼,雪花飘飘,一夜之间大地好像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棉袄。而范皊却写道:北风呼呼响起,是大地在哭泣万物的凋零,雪花飘落,那是一场来自冬天的葬礼。老师惊讶地发现她所有的语言都带着一种消亡悲凉意味,问她是从哪里看来的,范皊只是眨巴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又做错了题,怯懦地看着老师,这些都是她亲眼见别人家办丧礼时白茫茫的一片,犹如覆盖上一层冬日飘落的雪花。她被安排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排靠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寒冷的冬天早已来临,而那扇窗户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学生打破了玻璃。北风从窗户外直灌进来,像冰刀子似的刮在她的脸上,她搓着僵硬的双手,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上课。下了课的时候,她便试着用书本挡住窗户上那个口子,等她上个厕所回来的时候,书本却被班里面那几个调皮的男生扯下来扔在地面上。同学见了就会笑她:“范皊,冬天已经来了,你凉了吗?”
她默不作声地将书本捡起来,等待上课铃声响起之后才将书本重新挡住那扇破碎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