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如一团火焰般划过夜空。在坎坷崎岖山路上飞奔的四个男子,骤然停下脚步,痴痴地看着天空,流星已经一瞬即逝,但他们却是泪流满面。据说天上每落下一颗流星,天神就会收走凡间一个人的性命,刚才空中绚丽夺目的烟花,是不是万人敌燃烧的生命?若非如此,这四个铁石心肠的铮铮硬汉,岂会悲从心来,难以自禁? 可是他们只怔了片刻,随即又冲了出去,冷风很快吹干了他们脸上的泪水,此刻他们脸上只剩下坚毅果敢。兄弟,朋友就像在一张桌子吃饭的人,无论气氛如何融洽,但总会有人起身离开。天上有月圆月缺,人间有生死离别,况且他们都是将脑袋别在腰间,刀口舔血的人,承受能力强于寻常人。现在他们只想为万人敌报仇,用仇人的血来祭奠自己的兄弟,便是对这段友情最好的交待。 他们很快冲入泥马镇,除了灯火通明的‘煮酒论英雄’,其余人家皆是门窗紧闭,熄灭灯火。万人敌倒在酒肆门口,身后留着一道极长的血迹,虽然早已没了气息,但仍然眼睛瞪得大大,凝视着门外的道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是不是在他生命弥留之际,听到了兄弟急促的脚步,关切的呼叫,故而迫不及待的迎了出来?他们见得此情此景,瞬时间曾经快意情仇,仗剑天涯的日子涌了上来,忍不住心中一酸,潸然泪下。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头上却无戒疤的胖大汉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四哥,四哥!”
身子落下的时候,有意把力量聚集在膝盖上,坚硬的地板竟被他压得粉碎。他举起两只钵盘大小的拳头,一拳一拳击打着地面,很快手上鲜血长流,但他的手并没有停下来,好像非要摧毁自己双手一样,谁都知道,他和万人敌的关系最好。其他三人轻轻叹息着,皆是用一只手捂着嘴巴,一滴滴鲜血从手掌边缘流了下来,敢情是牙齿咬着肌肉,勉强抑住感情。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喃喃叫道:“叶枫……叶枫……”他们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活着,既伤感又诧异,一齐转头望了过去,原来是“孝义三郎”郭全兴,他内力相对比较雄厚,故而能支撑到现在。老三“外冷内热”铁正常手按剑柄,两根眉毛竖了起来,冷冷问道:“是华山派叶枫做的?”
老郭点了点头,目光开始涣散。铁正常道:“我知道了,杀你的人也是华山派叶枫!”
嗤的一声,剑锋划过老郭的喉头。这一招赫然是华山派的“云锁秦岭”。 老大“仁至义尽”厉震天和“老五“酒肉和尚”鲁世道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问道:“你在做甚?”
老二“火眼金睛”花满山却蹲在万人敌身边,仔细观察他身上的伤痕。铁正常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道:“华山派叶枫已经疯了,见人就杀,所以我们要以杀止杀,不能让他再去危害江湖!”
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店内来回穿梭,剑光闪烁,在每一具尸体上都刺了一剑,自然又是使用华山剑法。厉震天冷笑道:“华山派叶枫,真是好极了!”
鲁世道吮吸着手上的血,神色极为狰狞,道:“我们一定要杀了他!”
花满山忽然长身而起,缓缓说道:“华山派叶枫并不是杀害老四的凶手!”
鲁世道双眼发红,怒道:“你说甚么?”
花满山苦笑道:“老四的死真的和叶枫无关。”
说到这里,向厉震天瞧了一眼,又瞧瞧铁正常,好像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厉震天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着屋顶,铁正常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甚么。鲁世道咬牙切齿道:“你一直恼恨四哥看不惯你的阴阳怪气,两面三刀……” 花满山厉声截断他的话:“我和老四的关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男子汉大丈夫,情义在心中,不是甚么事都要挂在嘴上!”
鲁世道慢慢扬起他所使的三十六斤重水磨镔铁禅杖,冷笑道:“叶枫杀人证据确凿,你却为他开脱,难道你不是心中有鬼,所以就胡说八道?”
花满山道:“你现在误会我不打紧,以后我可以向你慢慢解释,但我还是那句话,老四绝不是死在叶枫手上。”
鲁世道哈哈大笑,泪水长流,道:“抱歉得很,我和你已经没有了以后,你这种薄情寡义,吃里扒外的人,有甚么资格做我的二哥?”
蓦地发出一声大吼,禅杖卷起凌厉的风声,劈头盖脑向花满山击去。花满山脸色突变,叫道:“老五,不得鲁莽!”
身子扭动,避了过去。鲁世道“呸”了一声,道:“别和我称兄道弟,我听着恶心!”
一根禅杖使得呼呼作响,绝无有手下留情之意。铁正常右手紧握剑柄,脸上早是杀气腾腾,双眼盯着厉震天,看他如何行动。 厉震天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会,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微微举起右手,示意铁正常暂且不得轻举妄动。花满山见得鲁世道对他满是敌意,分明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不由又是愤怒又是气苦,道:“我早就受够了你的蛮不讲理,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身子左扭右扭,不仅避开禅杖,而且冲到了鲁世道跟前。 鲁世道吃了一惊,丈余长短的禅杖终究无法像短剑匕首般灵动飘逸,适合近身格斗,一时间竟无法收回自救,当下一掌拍向花满山的天灵盖。花满山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怆,怨恨,道:“老四尸骨未寒,我们却开始自相残杀了!”
右手如一道铁箍,牢牢地捏住了鲁世道的手腕。鲁世道用力一挣,却没有挣脱,一张脸涨成了紫酱色,吼道:“放开我,放开我!”
花满山凝视着他,双目充满了恳求,道:“请你相信我,老四的血决不会白流!”
鲁世道“啵”的一声,一口浓痰往花满山吐了过去。花满山不闪不避,任由浓痰射中眉间,也不擦拭,顺着鼻翼流了下来,低声说道:“你知道我向来清清爽爽,心高气傲,那些往我身上泼脏水的人,何时有过好下场?老五啊老五,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鲁世道冷笑道:“你说给我听没用,要不我们找四哥评评理?”
转动禅杖,横扫过来,他和花满山纠缠不清,这一杖过来,击碎不但是花满山的头颅,就连他自己的脑袋也不能幸免,分明就是要和花满山同归于尽啊!花满山见他一昧蛮干,心里异常恐惧,忙不迭松开握住鲁世道的手。岂知鲁世道手掌一翻,反而捏住了他的手腕。 花满山额头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渗将出来,急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鲁世道见他恐慌狼狈,道:“倘若你心中没鬼,何必害怕呢?”
花满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道:“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往鲁世道小腹刺去。便在此时,听得厉震天重重咳嗽一声,一直随时待命的铁正常如苍鹰般纵起,长剑流星闪电般的刺向鲁世道。 鲁世道万万没想到向来沉言寡语,好像和谁都保持一定距离的铁正常居然倒向花满天,只得松开花满山的手,忙往后退了几步,禅杖直上直下,击向凌空扑下的铁正常。可是铁正常目的只是逼退他,早凌空翻了几个筋斗,稳稳坐在屋顶横梁上,长剑搁在腿上,说不出的无情冷酷。鲁世道怔了一怔,大吼道:“姓铁的去年你在潞州被强敌围攻,若非四哥拼死相救,你焉能活命?四哥啊四哥,你救的是一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
边说边哭。 铁正常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心中跌宕难平,道:“老四对我的恩情,我忘记于心,但是现在我们兄弟阋墙,绝非老四所想看到的。”
鲁世道喝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华山派再是不济,终究名列五大门派,在武林盟说话有份量,你们当然不会轻易去得罪华山派,更不会替四哥报仇了!”
禅杖在地上一戳,登时借力跃起,人在半空,双手举起禅杖,搠向铁正常的下半身。 花满山顿足叹息:“老五啊老五,你何时才能清醒啊?”
揉身而上,硬来抢夺鲁世道的禅杖,鲁世道冷笑道:“四哥你好好听一听,明哲保身,进退自如是聪明人,我倒成了不知好歹的蠢人混蛋!”
便即收住上冲身势,禅杖翻转,往花满山砸去。袖手旁观的厉震天忽然冷笑道:“原来我们数十年情同手足的兄弟情,都是假的!”
身子一晃,竟迅捷无伦的越过花满山头顶,接着右脚踩在花满山肩上。花满山直直落了下去。 如此一来,禅杖变成了击打厉震天之势,鲁世道惊骇之下,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居然忘了把禅杖收回来。厉震天的手臂早伸到他胁下,一托他手肘,鲁世道双手酸软,禅杖擦着厉震天头顶射了出去,嗤的一声,插入地面,摇摆不定,发出如蜂鸣般的声音。厉震天揽往鲁世道的腰,哈哈大笑道:“我们四兄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鲁世道半边身子没有知觉,知道要害已被厉震天所掌控,心里既是怨恨,又是绝望,笑道:“大哥来主持公道,谁敢不服?”
厉震天叹息道:“倘若中原五义真是心思活络,投机取巧之辈,何至于几十年来被某些大佬所忌恨,始终如同弃子一般,处于边缘的境地?就算我们现在想临时抱佛脚,可是有那尊大佛敢伸出大腿让我们来抱?在他们眼中,我们始终都是不肯配合的反骨人,或者是让人避之不及,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
花满山道:“我们的侠义,便是让某些人心生畏惧的刀剑,只是出于某种需要,才让我们有惊无险的活了几十年,一旦某天某些人不要脸了,恐怕我们根本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
鲁世道脸红了一红,道:“是。”
厉震天道:“我们为华山派说话,不是华山派比其他门派善良正直,能够名列五大门派,哪怕看上去多么正气凛然,但它只是吃草不吃肉,凭什么一直处于江湖最顶层?”
说到此处,他伸出右手,牵着花满山,缓缓道:“我相信你的眼睛,你看过的东西,从来没有让大家失望过。”
他接着又牵起鲁世道的手,笑道:“我们数十年的兄弟情从来靠的不是和和气气,我们拍桌子骂娘,抡拳头打架的时候还少么?有不同的想法就要爽爽快快说出来,哪怕说错了话,误会了某个兄弟,大不了请兄弟们痛饮三百杯!”
鲁世道脸更红了,道:“我会请大家喝酒的。”
厉震天脸上忽然充满了悲痛,难过,沉声说道:“我们先要找到杀害老四的凶手。”
花满山已经把脱了上身衣服的万人敌的尸体摆放在一张板桌上,左手拿着一只木勺,不断从木桶勺水清洗万人敌胸前伤口的血迹,鲁世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喘息一下。不一会儿花满山洗净了血迹,二指大小的伤口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厉震天拍了拍鲁世道后背,示意他走过去。花满山凝视着他,道:“你看到了甚么?”
鲁世道强行抑制住恐惧和不适,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汗水好像豆子般落在万人敌赤~裸的身上,吃惊道:“四哥死于他自己的刀下!”
花满山道:“不错。”
鲁世道咬了咬牙,道:“好像杀四哥的刀法,和四哥平时所使的招数有几分相似。”
厉震天道:“老四年轻时做了几年海盗,他的刀法是一个扶桑浪子所授。”
鲁世道汗水又流了下来,惊道:“难道杀害四哥的凶手是扶桑人?”
花满山道:“据我所知,他没有扶桑的仇人。”
厉震天喃喃道:“无论余观涛还是叶枫,既没有来自扶桑的朋友,甚至连海边都没有去过,况且华山派当务之急是该怎样去平息,消除江湖同道的怒气,叶枫当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无事生非,所以叶枫怎么都不是杀害老四的人。”
鲁世道皱起眉头,道:“这个人同样精通扶桑刀法,他是谁?”
花满山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他就擅长扶桑刀法,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鲁世道倒吸了一口气,道:“你是说岳重天的左臂右膀‘千人斩’凌霄?”
厉震天沉吟着,缓缓道:“他倒是不折不扣的扶桑人,他真正的名字是西村佑太郎。”
鲁世道颤声道:“原来是他……杀……杀了……四哥?”
花满山摇头道:“若是他出手的话,只怕一刀下去,老四便已一分为二。”
厉震天脸色变了变,道:“我曾经见过他出刀,那是一把无法形容,被神鬼诅咒过的魔刀!”
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花满山指着万人敌的伤口,道:“他极想一刀劈开老四,只可惜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做到,因为他火候不够!”
厉震天道:“他在刀上的造诣不一定比老四高明,只是他陡然间使出,老四仓卒之际,以致中计身亡。”
说到此处,心情激荡,一掌击在板桌上。 鲁世道大叫道:“他是谁?他是谁?”
忽然听得铁正常冷冷道:“他是岳冲,岳重天的独生儿子。”
只见他右手掌心托着一块碧绿色的玉佩,神色凝重,缓缓走了过来,把玉佩放在桌上,见得玉佩上刻着一行小字:“岳冲贤侄周岁之庆,白羽敬赠。”
厉震天和花满山同时一声惊呼,道:“怎么是他?”
皆是难以置信。鲁世道凄然道:“我们和变革派无怨无仇,岳冲为什么要杀四哥?”
厉震天叹了口气,道:“因为江湖越是动荡,对变革派越是有利。”
铁正常道:“想不到号称要给大家带来公平、正义的岳重天行事竟如此阴暗,无耻。”
花满山道:“夺取权力的过程,哪有什么光明磊落?”
厉震天道:“说句心里话,我敬重岳重天,甚至支持他的变革,因为他能给这个腐朽的江湖带来新气象,但是他的儿子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也要他的儿子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