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问道:“有没有敢与我一战之人?”
连问几遍,无人应答。东方一鹤道:“没劲,真是没劲!”
双眼又往众人脸上扫去,众人与他冷峻的目光相接触,仿佛被尖针刺中眼珠,急急低下头去。东方一鹤蓦地提气喝道:“拿酒来!”
数百豪杰之中,不泛有一日三餐酒不离口,天天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当下几人奔了出来,拿起盛满佳酿的牛皮酒袋,高高举在头顶,神情颇为恭敬。 东方一鹤伸手将这些酒袋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好像是晚辈孝敬长辈,压根就不用说多谢。这几人却似穷光蛋捡到了金银财宝,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意,慢慢往后退去。东方一鹤拨开酒袋塞子,往嘴里灌了几口,眉毛渐渐竖起,喝道:“淡得很,淡得很,连洗脚水都不如。”
将酒袋抛在地下,眼中似有了浓浓的杀机。众人想不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脚,登时手足无措。 一时之时,数百人静寂无声,只有寒风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但在他们听来,宛若死神的召唤,愈发胆颤心惊。忽然间一极高极瘦,脸色碧绿好像身中剧毒的男子,双手托着一个漆得发亮的大红酒葫芦,缓缓从左边催马而来,道:“在下的酒也许前辈会感兴趣。”
说着拨开葫芦木塞,一股浓郁醇厚的酒味,随风飘入东方一鹤的鼻中。东方一鹤双眼不禁发亮,问道:“你是哪里人?”
这男子道:“在下四川绵竹人。”
东方一鹤道:“绵竹盛产美酒,此酒是你家自酿的吗?”
这男子道:“在下家中经营了一间颇具规模的酒坊,在绵竹一带小有名气。”
东方一鹤深深吸了几口气,道:“这酒的确不错。”
这男子道:“此酒唤作‘好汉酒',也只有像前辈这般英雄豪杰,才配饮此酒。”
从马背跃下,毕恭毕敬走到东方一鹤面前,先是深深一揖,尔后将酒葫芦高举,递到东方一鹤身前,眼神热情洋溢,仿佛仰望上古大神。 东方一鹤接过酒葫芦,微微点了点头,神情倨傲道:“除了我之外,的确没有几人敢称英雄好汉了。”
仰起脖子,饮了几大口,道:“这酒又烈又涩,恰如蜀人的性情,泼辣干脆,豪气十足,老子喜欢得紧。”
这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脑袋点得似鸡啄米一样,笑道:“多谢前辈的赏识。”
忽然听得一人道:“东方前辈,在下也有一壶好酒,你一定会喜欢的。”
只见一个头发结成数十条小辫子,脸上似刷了一层浓墨,骑着头矮小青马的男子,自右边走了出来,腹中高高鼓起,也不知里面藏了什么。东方一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原来你家是炸麻花的。”
这男子摸摸一头的小辫子,一本正经道:“是啊,在下炸麻花的时候,那烧火的杂役图省事,一劲往灶里添柴,锅中热油爆开,一根根麻花跳到在下头上,在下大吃一惊,俯身去探个究竟,怎知一股浓烟扑至,自此之后,便是一天洗十次脸,也是无法洗干净了。”
先前那男子揶揄道:“若是阁下坐在暗处,只要不睁开眼睛,露出牙齿,简直似穿了隐身衣一般,谁也无法发现。”
这男子哈哈大笑,道:“在下新婚之夜,吹灭了灯火,往床上一坐,我妻子却以为我和她捉迷藏,半天寻我不着,急得哭了起来。”
众人哄然大笑,天地间弥漫着欢快的气息,仿佛他们不是在生死搏杀,而是相谈甚欢的知已好友。东方一鹤道:“你是哪里人?”
这男子道:“在下家在赤水河畔。”
东方一鹤眼睛更亮了,道:“那里同样盛产美酒。”
这男子掀起衣襟,掏出一只长着铜绿,纹着不同与中原风情,奇形怪状图案的酒壶,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异常珍贵的宝贝,用它来装酒,显然壶中的美酒同样价值不菲。这男子旋开壶盖,涌出来的却不是酒香,而是草木的芬芳,顷刻间占据每个人的心房,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众人不由神情一阵恍惚,仿佛自己置身于长满花草树木的空山幽谷。 东方一鹤道:“山水灵秀,百草配方,喝了此酒,死而无憾,拿来!”
这男子走了过来,托着酒壶,道:“此酒别名‘目中无人’,三五杯下肚,便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了。”
东方一鹤喝道:“老子没有喝酒,亦是目中无人,傲视群雄,你这话我不爱听!”
接过酒壶,左手一挥,这男子跌了出去。东方一鹤双颊凹陷,酒葫芦和酒壶同时射出两道酒箭,冲入他的口中。东方一鹤大笑,道:“好酒,好酒!”
众人皆看呆了。 那两男子相互对视,脸上露出诡异,阴险的笑意。东方一鹤忽然大叫道:“肚子好痛,这是甚么酒啊!”
坐倒在地,露在外面的肌肤一边碧绿如草,一边漆黑如煤,界线分明,好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众人怔了一怔,随即喜道:“大魔头中毒了,大魔头中毒了!”
东方一鹤蓦地跃起,翻了几十个跟斗,叫道:“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双手仍然紧握着葫芦,铜壶。绿脸男子道:“你是不是觉得有几百条疯狗,毒蛇在不停撕咬着你的肚子?”
黑脸男子道:“你是不是觉得五脏六腑似被泡在剧毒药水中,并且一点点被腐蚀,消失?”
东方一鹤身子蜷曲成一团,道:“你们说得一点也不错啊。”
绿脸男子道:“我姓任。”
黑脸男子道:“我姓曾。”
东方一鹤身子微微发抖,叹息道:“我真是一时大意,居然忘了绵州城南任家,赤水河畔曾家,最是擅长使毒杀人。”
黑脸男子道:“所以管住嘴巴总是没有错。”
东方一鹤低头盯着铜壶,葫芦,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喃喃道:“可是这酒真的很香呢。”
绿脸男子道:“要命的东西,吃起来都是很爽口的。”
东方一鹤咬了咬牙,狠狠道:“反正是死,不如死得快活些。”
将残酒喝得一滴不剩。众人看得几乎合不拢嘴,道:“果然是个连命都不要的贪吃鬼。”
东方一鹤打了几个嗝,道:“痛快,痛快!”
说话之时,双眼翻白,神情萎顿,看样子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众人喜不自禁,齐声喊道:“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几人按捺不住,催马便要来取东方一鹤的项上人头。绿脸男子喝道:“干什么?想来抢功劳么?”
这几人利䘵熏心,道:“是又怎样?”
黑脸男子斗然跃起,双手在空中虚劈几掌,烟雾弥漫,甚是刺鼻。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捂住口鼻,朝后退去。这几人齐声惨叫,从马上倒栽了下来,个个眼珠凸出,口吐白沫,皆不能活了。众人惊恐不已,叫道:“咱们自己人不杀自己人。”
绿脸男子厉声喝道:“你们还当我们是自己人么?”
东方一鹤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绿脸汉子横了黑脸男子一眼,笑道:“咱们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决不可做暗箭伤人,背后插刀的事。”
牵着黑脸男子的手,慢慢向东方一鹤走近。黑脸男子笑道:“正是。”
手腕一翻,俩人十指紧扣。众人暗自好笑:“你牵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难道不是相互防范么?”
黑脸男子轻轻“咦”了一声,道:“他好像死了。”
绿脸男子道:“他好像真的死了。”
他们各自伸出一只手,去探东方一鹤的鼻息。忽然黑脸男子偏转脑袋,喝道:“尔等鼠辈,又来抢功劳了!”
绿脸男子面色微变,回头望去,见得众人按捺不动,不由暗叫不妙。便在此时,黑脸男子一掌击在他胸口,胸骨碎裂,口鼻喷血。黑脸男子一招得手,忍不住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大家记住了,诛杀魔教妖人东方一鹤者,乃赤水河畔曾家子弟……”说到此处,突地一声大叫,口鼻喷血,胸膛按着一只碧绿色的手。绿脸男子恶狠狠的瞪着他,大口喘息着道:“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想一掌震断他的心脉,可惜一点力气也无法使出。黑脸男子苦笑道:“我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你我都不允许对方平分功劳……”众人见得他们两败俱伤,发一声喊,自四面八方涌至。他们齐声叫道:“王八蛋龟儿子,趁人之危,算……”两骑蓦地冲了过来,伸手抓住他们后颈,往空中抛了上去。与此同时,十余件兵器伸出,光芒闪烁,将他们斩为数段。 一个穿着花衣裳的男子一马当先,瞬息间已冲到东方一鹤身前,东方一鹤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真似死了一般。这男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提紧手中缰绳,健马上身抬起,一对前脚朝着东方一鹤踩了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听到骨头踩碎的声音,反而觉得似踩在一块石板上,再也无法踩下去。这人惊诧至极,听得下面的东方一鹤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肚子涨得真难受。”
他一开口说话,在众人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刚生起来的勇气胆量,随即消褪得一干二净,一个个脸上变色,心头怦怦而跳。赶紧调转马头,退到了远处,只留下这个连人带马压在东方一鹤身上的男人。这人正要大骂众人没义气,胯下所乘的健马连声嘶声,居然被东方一鹤双手托住马腹,不断向上升起。这人惊骇交加,叫道:“你要做甚么?”
东方一鹤不紧不慢道:“说不定我多动几下,肚子便不会难受了。”
双手转动。 少说有数百斤份量的人与马,却宛若一根轻飘飘的灯草,随着东方一鹤双手转动,飞快的旋转着,发出呼呼的响声,众人目瞪口呆,相顾失色。马上那男子头晕目眩,喉咙发腥,叫道:“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东方一鹤“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绿色的污物,道:“真的要多动耶!”
双手动得更快了。那男子生怕摔了下来,双手紧紧抱着马的脖子。 东方一鹤忽然后背涌出黑绿混合的烟雾,宛若两条相互竞争的长龙,弯曲盘旋,向空中冲去,原来他是用内力逼出体内的剧毒。他双手转得越快,涌出的烟雾便是越多。一人喝道:“莫让这老贼阴谋得逞。”
众人脸上均露出深深的惧意,握着兵刃的手颤抖不己,都在心里问着自己:“我能阻止得了他么?岂非是螳臂挡车?”
纵使东方一鹤此时身中剧毒,亦是让他们心存敬畏。那人森然道:“诸位同道,反正左右都是死,倒不如与老贼拼死一战,替咱们家人赢得好处。”
众人心中一凛,立时肃然起敬,齐声应道:“正是。”
原来此次南下,盟主秦啸风颁布严令,大家只进不退,至死方休。否则将按是叶枫的同党,与魔教妖人勾结处置,不仅没收家产,子女世代为奴,甚至中表亲戚都得受到牵连,权衡利弊之后,唯有拿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的平安。当下冲出两彪人马,约莫三五十骑,一彪冲击东方一鹤正面,一彪偷袭他的身后,教他首尾不顾。东方一鹤哈哈一笑,双手向上送出,那人与马翻滚着飞了出去。 只是一个撞向正面杀来的那彪人马。一个撞向后面的那彪人马,各有分工,目标明确。东方一鹤双手叉腰,左右环顾。两彪人马均是猝不及防,被凌空飞来的人与马撞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准备发起第二波攻击的数十人面色突变,止步不前。东方一鹤冷冷道:“尔等皆为鼠辈,不值得我全力以赴。”
抖了抖身子,冲到半空的烟雾,忽然直直落下,又钻入他的体内。众人虽然猜不到他要做甚么,但多半是不利他们之事,愈发胆颤心惊。东方一鹤抬手指着一人,道:“我看你比较顺眼,就是你了。”
那人似被人抓住衣襟,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摔在东方一鹤的脚下,一脸的茫然,颤声道:“为……为……什么是我啊?”
东方一鹤道:“你实在够幸运,因为我需要你向武林盟首脑捎些东西。”
右手微微动了几下。那人觉得耳中一紧,已被塞入两团布片。 众人之中不缺有既眼尖,又脑子灵活之人,略一沉吟,便猜到了东方一鹤的意图,放声大喊:“快堵住耳朵!”
众人纷纷撕裂衣襟,一阵手忙脚乱。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可惜你们知道的太晚了!”
肚子凸起,脖子涨大,纵声长啸。绵绵不绝的长啸犹如盘古开天辟地,共工怒触不周山,迎上吹过来的寒风,居然形成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屏障,把风隔绝在外。 众人还来不及举手塞耳,却觉得东方一鹤尖锐的啸声犹如一枚枚巨锤,一下下重击着他们的胸口,每一块骨头,肌肉都在震动,肚子里的残食汁液上下翻滚,时而冲到了喉咙口,时而跌落到小腹,说不出的难受。耳中更似被无数枚尖针持继扎刺着,简直疼痛难忍,整个脑袋都快要爆裂。 一人叫道:“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头下脚上,跌了下马。另一人道:“我也要死了!”
一个个人似一根根推倒的木桩,接二连三从马上跌落,须臾之间,数百人全躺在地上。他们的坐骑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为什么会这样,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发出低低的哀叫。众人好像被绳索勒住了脖子,双手拼命抓挠着胸膛,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弱心中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