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灯火如豆,一片昏暗。窗外是烟波浩淼的鸳鸯湖,残阳照在湖面上,泛着奇异的光芒,犹如少女脸颊的红晕。但在他们看来,却似殷红的鲜血。他们每次在密室议事,不出数日,便会有人流血丧命。他们之所以选择在黄昏议事,因为血水一般的湖面,使得他们时刻保持警惕,不能放松,否则流血的人将是他们。大多数的人做梦都想着放他们的血。 苏云松背着双手,立在窗前,往外望去。原本这个时候,湖面上会有许多捕鱼的渔夫,百舟竞争,一派繁忙。此时却被他们的心腹亲信驱赶干净,一条渔船也无。就连鸟儿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敢飞来。湖面忽然冒出淡淡的烟雾,涌入密室之中,立在窗口的苏云松仿佛被烟雾吞没,虚幻而神秘。在世人的眼中,三巨头何尝不是虚幻而神秘?好像每个人都反对讨厌他们,他们看上去早已孤立无援,为什么他们居然能执掌武林盟而不倒? 阵旧的板桌上,摆着一碟豆腐乳,一碟酱黄瓜,一碗霉豆子,以及一只盛着白粥的瓷钵。谁也想不到底下产业极多,一年收入丰厚的三巨头晚饭竟然如此简陋。他们是在装模作样么?既然是做样子,为什么不在人多的地方?莫非大家都误会了他们,其实他们是节俭清廉之人?莲花道长拿起一只碗,舀了几勺白粥,筷子挟起几粒霉豆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德兴方丈坐在角落里,手中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褪得已经分不清颜色,破了几个大洞的袍子。莲花道长道:“我们这次没有裁撤执笔郎,是不是我们太心慈手软了?只要执笔郎还存在世上,以后必定会出现像司马逸那样不怕死的人,到时候又要我们难尴了。”
德兴方丈道:“有时候恨不得一掌拍碎他们的脑袋。有些人以为我们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哪想到我们就像小媳妇一样,受了气不敢说出来,还要对别人傻笑不止。”
苏云松转过身子,从左边书架取下一本书,在桌前坐下。莲花道长早已给他盛了半碗粥,苏云松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翻开书本,轻声念道:“臣窃惟内寇不除,何以攘外;近郊多垒,何以服远。比年群盗竞作,朝廷务广德意,多命招安;故盗亦玩威不畏,力强则肆暴,力屈则就招。苟不略加剿除,蜂起之众未可遽殄。”
莲花道长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道:“你的意思是说攘外必先安内?”
德兴方丈霍地起身,道:“老苏,并非我说你,你对那些臭书生实在过于仁慈懦弱了,武林盟之所以数百年不倒,靠的是锋利的刀剑,显赫的武功,而不是那些人手中的破笔,况且那些秀才文人心肠坏得紧,就算隔三岔五给他们好处,也是不太领情,时不时写篇文章恶心我们。”
苏云松笑了笑,道:“给你一把刀,一刻也不停歇,你一天能杀多少人?”
德兴方丈登时怔住,缓缓坐了下去。 苏云松道:“文人手中的笔,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刀剑,天底下最高明的武功,也许他只需在纸上写下几句话,便可以做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甚至亡国绝种。如今非常时刻,我们因为个人喜恶而裁撤了执笔郎,他们自是不遗余力,攻击我们,岂非等于给岳重天,魔教帮了大忙?”
德兴道长沉吟着道:“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威胁,所以我们宁可忍气吞声,也不可将他们推向敌人的怀抱。”
莲花道长道:“苏兄请蒋先生来议事,想必是出于打了别人一巴掌,接着给别人一把甜枣的道理吧?”
苏云松笑了笑,道:“真正黑白通吃,八面玲珑之人,通常都是左手甜枣,右手大棒,恩威并用,游刃有余。”
德兴方丈似乎有些不明白,道:“鲁挺一介莽夫,谅他掀不起甚么波澜,我们完全有能力踩得他翻不了身,请他来又是做甚?你也忒小心谨慎了。”
苏云松叹了口气,道:“如今武林盟就像千疮百孔的房屋,并非我们能力有限,而是当下形势严峻,决不允许我们伤筋动骨般的改造,我们只能像裱糊匠一样,哪里破了便设法堵住,尽量不让风雨飘进来。倘若我们抱着这个人搞得定的念头,就可以不尊重他,尽情羞辱他,那么今天得罪的是鲁挺,明天得罪又是张挺,王挺……”莲花道长道:“久而久之,我们真的就成了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的独裁者。”
德兴方丈挠了挠头,笑道:“白天鲁挺已经吃了我们一巴掌,是时候让他吃几个甜枣消消气了。”
苏云松喝了几口粥,道:“岳重天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德兴方丈道:“真他娘的奇怪了,整个江湖闹得天翻地覆,他竟然似缩头乌龟,也不出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苏云松道:“因为他也吃不准司马逸是不是我们扔出来的诱饵,据我所知,岳重天并没有做好与我们全面开战的准备,所以哪怕明知是天大的机会,亦不敢轻举妄动。”
莲花道长道:“可是魔教妖人又想做甚?按理说他们捡了便宜,应该见好就收,咱们也有下台阶的借口。那东方一鹤赖着不走,据守孤山,不是摆明要与我们决战吗?难道他不明白他孤身一人,又怎能与我们对抗?莫非……莫非……”他放下筷子,右手一拍额头,叫声不好,道:“敢情魔教和岳重天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协议,故而有恃无恐,胆大妄为。”
德兴长老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倘若魔教与岳重天联手,恐怕对我们大大的不妙了。”
苏云松怔怔地坐着不动,看着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火,他的心情亦似这飘忽不定的灯火,额头不知何时沁出了细密的汗水。他一生之中做过无数次选择,却从未似现在一样犹豫不定,难下决心。一旦他棋差一招,迎来的便是死亡,别人可以保全性命,唯独三巨头不能活。德兴方丈和莲花道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不催促。他们多年的合作,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相当奇妙,甚至比自己妻儿的关系更默契。他们被利益权力捆绑在一起,相互渗透,宛若一条绳索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过了一会儿,苏云松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德兴长老和莲花道长也笑了。他们相处多年,早已了解苏云松的性情,他一笑起来,说明心中已经十拿九稳,事实上他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苏云松道:“他们决不会联手合作,因为他们相互竞争,视彼此为对手。”
德兴长老道:“那东方一鹤既然要和我们决战,为什么又要退还黑材料?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真是他奶奶的令人头痛。”
莲花道长道:“东方一鹤现身江湖,只有一个目的,沉寂多年的魔教又回来了。”
说到此处,脸上肌肉抖动几下,一股苦水自胃里倒翻上来,又酸又涩。他们当然知道魔教决不是只喊一句:“各位乡亲父老,俺又回来了”的口号,做这个江湖的主人始终是魔教的追求。魔教销声匿迹的这些年里,多半是在做一件事,积累力量,算准机会,给予武林盟致命一击。涌入屋内的烟雾与碗中白粥的热气交汇融合,三巨头的面孔一片朦胧,说不出的诡谲。 魔教推倒重建,杀尽天下坏人的残酷手段,与岳重天相比较起来,岳重天堪称温柔善良。岳重天所推行的变革,至多拿掉他们一部分的特权而已,并不会危及到他们当下的地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享受。但是一旦魔教颠覆武林盟,不仅要剥夺他们的权力,剥夺他们的财产,而且还要将他们送上断头台。三巨头面面相觑,一时无语,皆是满脸无奈,厌倦之极。莫非他们已经承认失败,准备接受命运的审判? 苏云松嘿嘿冷笑几声,狠狠的说道:“眼光果然毒辣,这一刀插得真狠。”
魔教算准了武林盟所有的精力放在对付岳重天上面,出手自是准确狠毒,宛如一下就扼住了人的喉咙,蛇的三寸,绝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翻盘的机会。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魔教此次定是倾巢而出,只是不知隐匿何处,等到时机成熟,相继现身,教他们应接不瑕。德兴方丈铁青着脸,叹了口气,道:“输得一败涂地,真是输得一败涂地!”
他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厉声说道:“我们索性支持岳重天变革,总比输得精光,身首异处要好得多。”
莲花道长冷冷道:“岳重天心怀感激,必然竭力照顾我们,只要我们人还在,总有机会东山再起。岳重天成了新的江湖主人,魔教怎会再和我们纠缠不清呢?”
德兴方丈哈哈一笑,道:“到时候我们便可以坐山观虎斗,无论谁赢谁输,我们都有利可图,哈哈。”
苏云松阴恻恻说道:“若是我们向岳重天低头,那才是输得精光,连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德兴方丈道:“他敢动我们,就不怕天下人寒心?”
苏云松凄然道:“只可惜天下人没有几个真正是拥护我们的,他们对我们曲意奉迎,难道不是出于对我们权力的恐惧么?绝大多数的人都盼望着我们早点倒台,死于非命。我们将权力拱手相让,那些人不再畏惧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求岳重天杀了我们,以平民怨。”
德兴方丈、莲花道长额角青筋一根根凸起,似乎已经不能呼吸。 苏云松凝视着他们,说道:“岳重天肯定是顺应民心,为民除害。手握权力的人,只有划不划算,有没有价值,哪有甚么感情可言?我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让女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情话了,其实我压根也说不来。你们呢?”
莲花道长叹了口气,道:“整天剖析利害得失,头脑时刻保持清醒的人,又怎能说得出令人筋软骨酥,怦然心动的话呢?”
德兴方丈道:“我对付女人通常只有一句话,你要不要陪我过夜?以前认为这样说是直接干脆,如今想起真是不解风情,无聊极了。”
苏云松道:“盟主是我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其他门派是我们的跟屁虫,可以说整个武林盟是我们三人说了算的,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做受别人指使的丫鬟,岂非自己犯贱?”
莲花道长道:“可是我们拿什么去对抗魔教妖人?”
就在此时,窗外飞入一只鸽子,停留在桌上。苏云松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道:“但愿它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解开绑在鸽子脚上的一根管子,取出一张卷起的布片,平平摊在桌上,见得上面写着三五十个极细的小字。三人看着看着,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到最后三人忍不住放声大笑,仿佛走投无路的人忽然遇到了天大的机会。三人大笑良久,才渐渐收住笑声。德兴方丈道:“原来魔教并非铁板一块,也是勾心斗角,相互排挤。”
莲花道长道:“是人都有欲望。”
苏云松道:“魔教之主云万里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咦,云万里不是魔教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英雄豪杰么?”
莲花道长道:“只可惜他手中抓了副烂牌,回天无力,积年累月,自是意气消沉,安于现状了。”
苏云松道:“魔教元老不甘心终老西域,时刻不忘重返中原……他们算盘打得真好,用别人的鲜血,头颅,成就他们的名望。”
德兴方丈道:“云万里不是傻瓜,不会由着他们牵着鼻子走,势必明里暗地,使出各种手段,阻止他们不切实际的念头,但是他们也不会就此罢手,彼此之间冲突不断,近乎水火不容。”
莲花道长道:“东方一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惹出天大祸事,这样一来等于把云万里往火上烤,他若是静观其变,袖手旁观,岂非被人指责冷血无情,借刀杀人?他若是派人救援,岂非中了他们的圈套?”
莲花道长道:“怪不得东方一鹤呆着不走,原来他是看云万里如何处置。”
德兴方丈脸上有了杀气,道:“既然东方一鹤是一个人,我们也就好办了。我们正好需要他的人头,来提高我们的声望。”
苏云松道:“我们不仅不能杀东方一鹤,而且还要送些人给东方一鹤杀。”
德兴方丈脸色骤变,道:“这岂非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苏云松道:“如果魔教能让岳重天感到恐惧,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呢?”
德兴方丈沉默片刻,道:“我们一定要大张旗鼓,摆出与魔教一决死战的架势。”
莲花道长道:“我们死的人越多,输得越是厉害,岳重天就越紧张。”
苏云松道:“只要武林盟不在我们手上灭亡,我们便算功德圆满。”
德兴方丈道:“万一魔教识破我们的计谋,不肯配合呢?”
苏云松道:“如今魔教渴望立威,能否打赢这一战,对他们简直至关重要。我马上派人去试探魔教,倘若他能平安归来,证明魔教愿意和我们演一出好戏,万一他被魔教所杀,我们别无选择,惟有拼个鱼死网破!”
莲花道长道:“你准备派谁去?”
苏云松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苏岩。”
他们几乎不敢相信,齐声叫道:“他……他……是你的独生儿子啊?”
苏云松道:“只有他才能让魔教相信我们的诚意。”
两人闭上了嘴,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后背涌上,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当作搏弈棋子的人,简直无法用任何言语能形容他的冷酷无情了。就在此时,听得远处有人喊道:“鲁掌门,这边请。”
鲁挺一走入密室,不由得满脸诧异,显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原以为三巨头议事的密室装饰得富丽堂皇,有温柔动人的少女在边上侍候,桌上有山珍海味,却想不到如此的简陋朴素,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苏云松牵着他的手,脸上有了歉意,道:“老鲁,白天真是让你受委屈了。”
鲁挺多了个心眼,道:“都是给武林盟做事,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莲花道长道:“你一怒拨剑,血溅当场,真是痛快得紧!”
德兴方丈道:“其实我们比任何人都憎恨执笔郎,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动手,谢谢你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鲁挺冷冷道:“只可惜我一拨剑,却莫名其妙做了别人的儿子。”
苏云松道:“若干年后,你会感激我们的。”
鲁挺道:“唔?”
苏云松道:“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是四十一岁。”
鲁挺道:“不错。”
苏云松道:“我五十七,方丈六十一,道长六十,我们至多只能再干十多年。”
莲花道长道:“说来惭愧,我们三人的弟子皆不成器,难堪重任。”
苏云松道:“我们一直在找可以继承我们事业的人。”
德兴方丈道:“放眼江湖,只有鲁掌门能够担当重任。”
鲁挺口干舌躁,脑中一阵眩晕。苏云松道:“但是有人说你肚量不大,容不下人。”
鲁挺脸色突变,神情紧张。苏云松道:“连自己仇人的父母都可以好生奉养,这样的人怎能不值得托付?”
鲁挺大喜若狂,一叠声说道:“是,是,是……” 苏云松道:“我们只不过给了你一个机会而已,但是路要你自己走。”
莲花道长道:“希望我们没有看走眼,没有选错人。”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静夜听来,格外的动人悦耳。德兴方丈笑道:“这像不像情人的呼叫?”
鲁挺深深一揖,道:“在下告辞。”
待鲁挺完全消失不见,三巨头往窗外望去,见得湖中驰来一只小船,上面坐着一个蓝衣文人,正是统领执笔郎的蒋先生。三巨头巧舌如簧,不一会儿,便使蒋先生涕泗横流,感激不尽。 送走了蒋先生,苏云松摸了摸肚子,道:“我们该吃饭了。”
左手一按墙壁,露出一条地道。三人拾阶而下,走了不久,眼前是个极其奢华的房间,正中摆放着一面琉璃屏风,被辉煌的灯火映照得五彩斑斓。屏风之后,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椅子坐着六位身着单薄,长相精致的少女,听得脚步声响,六双眼睛皆往外望去,显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