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一鹤道:“我曾经去过你家。”
秦啸风岩石般棱角分明脸上看不出丝毫惊讶的表情,淡淡的道:“这世界没有阁下到达不了的地方。”
说到这里,摸了摸引以为傲的胡须,道:“听说阁下酒量极好,只可惜秦某不能与你大醉一场。”
东方一鹤道:“你的家很大。”
秦啸风道:“秦某一纨绔子弟,百事无成,幸好娶了个好妻子,经营得当,有条不紊,不致于将祖上遗留下来的产业败得精光。”
他一向似中风偏瘫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与当下形势不相配的柔情,这些年来他只有流露出这种表情,才不会被别人指责猜疑,自从他当上了武林盟主,他俊朗的脸庞就已经成了一块冷酷的石头,谁也看不出他的立场,心里想的是什么。东方一鹤道:“我去的恰好是六七月,你家后院人工挖掘的湖泊荷叶碧绿滚圆,一朵朵荷花亭亭玉立……”秦啸风慢慢收敛起笑容,道:“如果阁下喜欢吃莲藕,冬天我可以托人捎给你。”
东方一鹤道:“你家几乎每一样家俱上都刻着荷叶莲花的图案 ,你的厅堂,卧室以及书房都悬挂着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
秦啸风道:“阁下想对我说什么?难道我家中用什么家俱,墙上挂什么的字画,用得着请示阁下么?”
东方一鹤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你做到了么?你以为什么话不说,就能仰俯天地,问心无愧么?你装聋作哑,毫不作为,便已经助纣为虐,同流合污了。”
围绕在秦啸风身边的一干好手,忽然神情异常紧张,不约而同地手握兵刃,数十双眼珠子一齐瞪着秦啸风。坐在台上的三巨头也坐直身躯,耳朵竖了起来。秦啸风道:“阁下穿凿附会的本领果然厉害,倘若秦某墙上挂的是贯休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条幅,岂非得被阁下想象成不安现状,暗藏野心?难怪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到了炎炎夏日,看到女人捋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就妄下结论,说人家是不守妇道,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了。”
东方一鹤道:“当下正是百年难有之大变局,没有任何一个人以为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便感受不到时代的更迭,以为将门窗关闭,便不受风雨的侵袭,哼,没有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不是开疆拓土,马革裹尸?岂能甘心做听他人使唤的傀儡?”
一干好手面色大变,忍不住亮出兵刃,只要秦啸风流露出对三巨头的不满,他们便刀剑交加,教他成为一坨肉泥。秦啸风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黑狐皮大衣,好像没有看到身边众人紧张的表情,没有听到东方一鹤所说的每一个字,道:“难道你不是命运的傀儡?你敢说事事不受约束,随心所欲?假如武林盟是张桌子的话,有的人是刻在桌子边缘不起眼的纹饰,有的人便是承担所有力量的桌脚,当然桌面上什么也没有未免太过于难看,便会在上面摆一个精致的花瓶,插一束鲜艳的花,都是在给武林盟做事,每个人承担的责任不一样,何必计较自己是不受关注的纹饰,还是那个吸人眼球,其实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呢?”
德兴方丈盯着苏云松,道:“我只知道书读得越多的人,越是懦弱胆小,天天心中念着阿弥陀佛,安于现状,莫惹祸上身。”
莲花道长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听说秦啸风在家里连只鸡都不敢杀,你们说好不好笑?”
苏云松沉吟道:“我们不妨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权力,既是进一步试探他,又能减少大家对我们大权独揽的指责?”
德兴方丈道:“权力是最好的照妖镜,隐藏得再深的人都无处隐遁。”
东方一鹤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一人厉声喝道:“兀那老头,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一抬头见得一人扑了过来,两只手似刚从油漆桶里抽了出来,青里透着黑,散发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东方一鹤哈哈一笑,道:“来得好!”
抓起立在边上看热闹,笑容满面的叶枫,往那人抛了过去。叶枫大吃一惊,道:“怎么是我?”
说话之间,那人已离他不远,恶臭味道更加难闻,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呕吐出来。叶枫强忍住恶心,长剑削出,意欲斩断那人的手臂。那人看也不看迎面而来的长剑,竟将自己的左臂当作可以抵御叶枫的神兵利器,直直撞了上去,却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长剑似刺在一块铁板之上,连剑身也弯成了一个老大的弧度。叶枫简直难以置信,“啊”的一声惊呼。那人阴森森的道:“小家伙,你没听过‘铁手无敌’么?”
右手无声无息伸出,往叶枫胸口抓来。叶枫急速后退,仍被那人撕下一块衣襟,衣裳破损之处,赫然留着与那人手上一样的颜色。那人哈哈怪笑几声,双臂卷起一股罡风,劈头盖脸朝叶枫击去。惨淡的阳光照在他手上,散发出诡异可怖的光芒。叶枫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下大骇,转身就走。那人拨起身子,从叶枫头顶越过,似一座不可攀登的山峰,横亘在叶枫身前。双手十指不停绞动着,发出类似铁器相击的铮铮之声。叶枫毛发直立,暗自叫苦:“武林盟不是人人贪财好色,怎会有这样不怕死的人?”
殊不知这些人是三巨头从****搜罗来的奇人异士,他们凶悍好斗,性情偏执,不爱金钱美女,只爱杀人放火。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放在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他们一直被三巨头藏在幕后,故而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人蓦地大吼一声,身子飞起,双臂一左一右如铁箍般向叶枫揽至,显然要将叶枫挤得骨肉皆烂。叶枫见他下身露出好大一片空当,不由心念一动:“总不成他身上每一块肉都是铁铸的,难道就没有可以攻击的地方?”
当下腰身微䟶,长剑斜斜刺出,指向那人无遮无拦的腹部。那人两条大腿忽然收拢夹紧,宛若守身如玉的少女,拼命护住自己最珍贵的地方,恰好将叶枫的长剑牢牢地夹在中间。原来他故意以自己为诱饵,从而控制住叶枫手中的剑,他看得出叶枫还是太嫩,经验不足。他人杀得多,知道该挖怎样的坑,让对方一头栽进去。那人两只宽松衣䄂忽然似缩水了一般,每一根布纱都绷的紧紧,他手臂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叶枫腾不出双手,加之他居高临下,压得叶枫根本就站不起来,万万不能避开他的击杀。东方一鹤举起右臂,冲着前方台子上的三巨头挥了挥手,看上去很相信叶枫能绝处逢生。那人十指已经触及叶枫两鬓的头发,只要他再往前压上一寸,叶枫的脑袋便会似从高处扔下的西瓜,掉在石头上面的鸡蛋。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间,叶枫突地放开长剑,将那人的两只牛皮靴子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那人极是好奇,忍不住停止动作,双眼瞪着叶枫,他很想知道叶枫要做什么,毕竟这种事不是谁都能碰到的。叶枫伸出手指,使劲在他脚板心挠了几下。那人只觉得阵阵酥麻涌上头顶,紧绷的肌肉一瞬间放松,情不自禁放声大笑。就在此时,叶枫握着长剑,从他张开的双腿一直向上,嗤的一声,穿透他的喉咙。那人眼珠子凸出眼眶,苦笑道:“这种杀人方式,真他娘的太……太刺激……了……哈哈……哈哈……”笑声逐渐低沉下去,终于再无任何声息发出。叶枫喘了口气,颤巍巍地站起,道:“你不应该太好奇的。”
他每个字说得很慢,显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是在对自己说的,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也不敢确定那人怕不怕痒。一干好手面无表情,他们已有习惯了别人的倒下。东方一鹤冷笑道:“还是不够。”
伸手往几人指了指,道:“你们出来。”
被他点到的那五人居然极其配合的站了出来。第一个是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敞开的衣襟中露出一条煮熟的狗腿,腰间系着一对拳头大小的流星锤的胖大和尚。另一个是脖子上纹着条吐着舌头的大蟒蛇,眯着眼睛,好像永远也睡不醒,留着八字胡,赤手空拳的男子。第三个是身穿青布长衫,眉清目秀,左手拿着一本《论语》,右手握着一只极长毛笔的书生。第四个身上穿着件前前后后缝了数十个大大小小袋子,每个袋子似装满了诱人零食,高高凸起的衣服,双手戴着百毒不侵的鹿皮手套的中年美妇。最后一个是浑身血迹斑斑,似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肩扛一根丈二红缨枪,腰悬一口无鞘,早已卷刃,不知斩杀了多少英雄豪杰的钢刀的汉子。他们极其随意地站着,却似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叶枫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他并不认识这五人,但他知道他们决不是好对付的人,他更知道东方一鹤为什么要这样做。自从他功力暴增之后,尽管他战胜了不少高手,但亦是投机取巧,运气成分居多。比如对付孔威他们,他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适才在旷野中如入无入之境地,是因为武林盟众人斗志丧失,信心崩溃。他能击败四大掌门,更是由于四掌门患得患失,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他从未遇到过强硬有力的抵抗,可是他能一辈子都势如破竹,运气好到极点么?上天也不会专门安排些软柿子给他捏。正如夜晚走多了,难免会遇到可怕的厉鬼,人在江湖走,哪能不碰到几个不要命的人?没打过硬碰硬恶战,没经历过熬到最后一刻才取胜的,岂能算得上真男人?现在东方一鹤就找了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就看他能不能迈过这道坎。而且东方一鹤所找的这五个人,亦是极有针对性,几乎括囊了普天下长短软兵刃,以及百般拳脚功夫,点穴擒拿,种种暗器。倘若他能击败这五人,才算得上真正数一数二的高手。就在此时,那个衣服缝了几十个口袋的中年美妇,笑盈盈地向他走来,道:“小兄弟,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啊?莫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说话嗲声嗲气,好像小姑娘在央求情郎陪她上街采购心仪已久的水粉胭脂。叶枫知道她每个口袋里装的是要命的暗器,当下长剑一摆,横在身前,防止她突然发难,喝道:“你别过来!”
中年美妇一只手摸着涂了茉莉花油的头发,眼波流转,嗔道:“这地又不是你家的,你好不讲道理。”
忽然之间,从她散发着香气的头发中射出一蓬暗器。叶枫舞起长剑,绕着身子转动,顷刻间将这些暗器纷纷击落。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几十年过去了,公孙娇仍然是‘碰不得’的带刺玫瑰。”
‘碰不得’公孙娇跺脚叫道:“什么几十年过去了?我有那么老吗?我上个月才过的十八岁生日。”
她忽然咬着嘴唇,双颊涌起红晕,道:“你认不认识那些忠厚老实,心地善良的小伙子?”
说到此处,羞涩无比,急急低下头去。便在她低头的一瞬间,从她后颈里窜出数十枚银针。东方一鹤指着惊魂未定的叶枫,朗声道:“这个小伙子就很不错,你要不要考虑下?”
公孙娇横了叶枫一眼,吃吃笑道:“他看上去是个老实人,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的心是不是一样的好呢?”
双手往外一翻,送出一堆染成红色的暗器。既好像是她追求幸福的心,又好像是她送出去的玫瑰,更好像是即将从叶枫体内流出的鲜血。可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自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被别人无情抛弃,她就不再相信爱情,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