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天地间没有一个英雄苏云松道:“血剑下落不明,应该是魔教最大的耻辱,但也是武林盟莫大的幸运,魔教教主若非成了跛脚鸭,处处受制,武林盟岂能有三十年的太平日子?”
说到最后,忍不住干笑几声,好像武林盟这三十年的繁华兴旺,皆是拜洗剑山庄所赐。东方一鹤握紧双拳,眼中带着说不出的伤痛,沉声说道:“倘若教主有血剑在手,下面的人便不敢不听他的号令,更不敢在私底下培植自己的势力。”
这三十年来的数任魔教教主,无一不是在郁郁寡欢,怏怏不乐中离世。没有血剑的威慑,魔教上下一盘散沙,各有打算,再无昔日情同手足,患难与共的气象。其实在这些日子里,包括魔教教主在内的许多人,并没有忘记过要找到血剑。如果说魔教教主找回血剑,是为了结束魔教分裂,凝聚人心,但是其他的人寻找血剑,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并不打算将血剑交给教主。苏云松抚摸着殷红如血的剑身,森然道:“肉身铸剑一百零八人之中,其中有六人来自洗剑山庄,血海深仇我从不敢忘记,魔教妖人,实在该杀!”
突然纵声长啸,如龙啸九天,惊天动地,旷野中数千豪杰皆觉得双耳大响,脸上变色,所骑的马匹暴躁不安,仰起上半身,昂首嘶叫,乱成一团。至少有一两成的人由于疏忽大意,从马背跌落下来,好在众人亦是习武之人,身手敏捷,当即一跃而起,倒不至于受伤。东方一鹤脸上表情异常复杂,既有对大同教这三十年深陷内斗,一事无成的惋惜,又有找到血剑,大同教从今以后走上正确道路的欣喜,长长叹息,道:“在外面漂泊三十余年,是时候回家了!”
拔起身子,往苏云松冲去,伸出枯瘦有力的左手,竟来硬夺血剑。忽然之间,离他较近的数十人连声闷哼,双目翻白,似伐倒的树木,相继栽倒在地,昏迷不醒。其他的人忙掐他们的人中,按揉太阳穴,喂服提神醒脑的丹药,才悠悠醒转过来。原来东方一鹤动作犹如鬼魅,这些人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恶心,登时支撑不住,瘫软在地。苏云松道:“留下你的人头!”
这次他不再与东方一鹤比拼内力,殷红如血的长剑斜斜挥出,似是一滩泼出的血水,击向东方一鹤。叶枫见他看似随意一剑挥出,实则长剑所到之处,浑然一体,无懈可击。若是自己此时处于东方一鹤的位置,根本就无法招架应付。可是东方一鹤能吗?叶枫心头突突乱跳。东方一鹤缩回伸出的左手,身子抢出,双手背在身后,却将自己的脖子撞向急速而来的血剑。众人见他招式怪异,尽皆瞠目结舌,难道东方一鹤练就了“铁脖子神功”,可以做到刀剑不入?或者东方一鹤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口咬住苏云松的手腕,教苏云松痛得抛掉血剑?只是东方一鹤身为魔教长老,怎能使出无赖手段呢?叶枫忍不住摸摸柔软的脖子,心道:“这个也能当作武器?反正我做不到。”
苏云松亦是大吃一惊,当下他急需借助魔教的力量来制衡岳重天,当然不会去做伤害东方一鹤之事。藏在宽大袖中的手腕轻轻抖动,血剑向外移开半分,剑刃割断东方一鹤后颈一绺白发。便在此时,东方一鹤在他右肘一托,苏云松只觉得一股大力涌到掌心,撞在剑柄之上,血剑登时从松开的五指之间冲出,往空中激射上去。众人齐齐抬头,眼睛不眨一下看着越冲越高的血剑。东方一鹤道:“我带你回家!”
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喜悦,身子随即向上冲起,去追赶已成一条细线的血剑。苏云松沉声喝道:“痴心妄想!”
跟着拔地而起,右手伸得笔直,五指如钩,去抓扣东方一鹤的脚踝。左手斜扬,如一柄锋利的柳叶刀,斩向东方一鹤的胯间。为了阻止东方一鹤拿到血剑,他已经顾不得一代武学宗匠的身份,居然使出为人所不齿的下三滥手段。只是举手投足间,仍然风度翩翩,气度优雅,倒似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在扫除窗台上堆积的灰尘,剪掉花草上多余的枝叶。众人看得心旷神怡,不禁放声叫好。东方一鹤冷笑道:“多此一举!”
双腿突地合拢,似两扇快速关上的铁闸,莫说是苏云松的一只手,便是一坨铁也得夹扁。苏云松不愿吃亏,早将手抽离出来。东方一鹤忽然身子下沉,伸出一只左脚,踩在苏云松的左肩胛上。这一下是苏云松从未想过的奇变,一下被踩个正着,啊的一声大叫,落在地下,面皮时青时白,嘴巴一张,吐出几大口血来。众人齐声惊呼。东方一鹤接住血剑,轻飘飘落了下来,冷峻的目光射向立在人丛深处的那个背盒子的人,嘿嘿冷笑不止。众人也情不自禁转头看着那个人,神情狰狞,好像那人是掉在一锅白粥里的一粒老鼠屎。那人满头大汗,奔了出来,一直奔到东方一鹤身前,跪了下去。双手将盛剑的空盒子高举头顶,态度比适才服待苏云松还要谦卑恭顺。东方一鹤接过盒子,把夺来的血剑郑重地放入盒中,背在身后。苏云松喉咙嗬嗬作响,双目几欲喷出火来。众人见得东方一鹤一招便制服苏云松,都大为钦佩,叶枫起初亦是和众人一样的心思,但是立即琢磨出来其中精奥之处,他们看似出手辛辣,其实都留有余地,甚至可以说俩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东方一鹤夺得了血剑,等于同意了三巨头将魔教引入中原,与变革派抗衡的建议。苏云松所献出的血剑,既是给东方一鹤的报酬,也算是三巨头提前交纳的养老钱。血剑是魔教的心头之痛,没有人能拒绝这份丰厚的诱惑。叶枫痴痴看着志满意得的东方一鹤,蓦地想起他如今血剑在手,便可以公然质疑反对云万里,若是云万里不顺从他的意思,东方一鹤极有可能拿血剑来斩杀云万里,以及他的家人和拥护他的人。三巨头和东方一鹤为了一己之私,居然不惜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几个本来最该死的人反而被命运安排成掌握他人生死的顶级强者,是不是很荒唐,很好笑?叶枫他又在当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忽然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服务于东方一鹤的利益,甚至是替三巨头安享晚年扫清障碍。一直身处漩涡中央的人,又怎样做到置身事外,与世无争?除非他先入魔道,杀光所有的坏人,才可以登天成佛。杀人,怎么又是杀人?难道他真如东方一鹤所说的,只能在神魔之间苦苦挣扎,生不如死?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怆从心底直涌上来,叶枫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裳也被冷汗湿透,尽管他拥有绝世武功,但并不能改变他性情懦弱无能的事实。东方一鹤目光越过苏云松的头顶,落在不远处的德兴方丈和莲花道长脸上,道:“是你还是你?”
莲花道长屈起右手两根手指,在德兴方丈光秃秃的脑门上笃笃地凿了几记,笑道:“出家人肚量大,不争一时长短。”
德兴方丈双手合十,朗声笑道:“阿弥陀佛,大和尚已经习惯了臭杂毛的斤斤计较,我念段经文送给你,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嘴唇蠕动,竟念起了超度死者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声音洪亮,入耳清晰。众人一听之下,无不捧腹大笑。莲花道长快步而出,提气喝道:“武当弟子,列阵!”
话音刚落,走出数十名英武豪迈,身穿胸前背心印着八卦太极图案的灰色道袍,手中均提着一口精光闪闪的长剑的道人,其中就有曾经败在东方一鹤手下的武当五子。众人排在莲花道长身后,排成一个比豆腐块还要整齐的方阵。莲花道长死死盯着东方一鹤,胸膛渐渐涨大鼓起,从口鼻喷出的气息吹得唇上颔下的胡须飘忽不定。东方一鹤眼珠子上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不屑的笑意,道:“你瞪着我做甚?我又不认识你母亲。”
莲花道长咬牙切齿道:“我想起了那些死在魔教手上的本教前辈,以及我的同门师兄弟。”
东方一鹤淡淡道:“武当派历来是反对大同教的急先锋,死几个人有什么奇怪的?”
莲花道长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封皮陈旧,书页破损,显然年代悠久,并非临时造假。东方一鹤冷笑道:“只要武当派继续和大同教作对,这本册子还会继续添加新的名字。”
莲花道长翻开册子,厉声喝道:“白石道长!”
武当派众人接口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神情激昂,士气高涨。莲花道长沉声说道:“白石道长死的时候,刚过二十六岁生日,结婚不到一年,他妻子怀着六个月的孩子。”
忽然一人奔了出来,伏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弟子正是白石道长的遗腹子!”
莲花道长道:“孩子,别忘了你的杀父之仇,别辜负了你母亲的养育之恩!”
那人恶狠狠的盯着东方一鹤,大声道:“魔教不灭,弟子决不成家立业!”
双手用力,将手中长剑拗成两截,哭着退回阵中。莲花道长笑道:“你做得很好,宋秀锋!”
武当派众人朗声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抖动手中长剑,发出铮铮的声音。东方一鹤冷笑道:“难道大同教就没死过人么?难道大同教的人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没有家人朋友么?”
莲花道长道:“魔教妖人,无恶不作,死了也是活该!”
继续念着册子上的名字。叶枫看透三巨头的用心,并不觉得多么凄凉悲壮,反而觉得拿死人做文章,犹如吃了沾了人血馒头,便可以包冶百病一样的恶心。他斜眼望去,入目之人皆是面目可憎,好像阎罗殿上的牛鬼蛇神,人人各怀鬼胎,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莲花道长一口气喊了三百多个名字,武当派众人早喊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再无当初气势如虹的气势。东方一鹤冷笑不止,道:“你奶奶的有完没完啊?”
莲花道长道:“还没有!”
缓缓解开道袍,只见他前胸后背,遍布一道道伤疤,犹如一条条凸起僵硬的蚯蚓,看上去极是可怖,武当派众人习以为常,倒不觉得惊诧。其他人却是第一次见过,不由均是胆战心惊。东方一鹤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莲花道长抚摸着交错复杂的伤疤,道:“这些伤疤,全拜魔教妖人所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绝不能放过魔教妖人!”
东方一鹤阴恻恻说道:“若想不被别人起疑心,最好闭上嘴巴,少说几句废话!”
莲花道长闷哼一声,抽出平时用于拍打蚊蝇,清扫衣裳上的灰尘。银白色的拂尘既似瞬间绽放的花朵,又似海中章鱼乌贼张开的偌大吸盘,往东方一鹤上半身罩去。叶枫已经预测到了结局,登时对他们看似精妙绝仑的的招式感到索然无趣,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可是老天和他一样的无奈,看着人世间最丑陋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却只能袖手旁观,无能为力。东方一鹤的身子突然跃起,脚尖轻轻在半空飞扬的拂尘一点,似只轻盈的鸟儿从莲花道长头顶掠过。右袖突然窜出一道凌洌的寒光,细铁丝般的长剑宛若贪得无厌的小蜜蜂,嗡嗡的响声中,分别击向莲花道长背心的十七处穴道。莲花道长拂尘荡过自己的肩头,千万根柔软的马尾毛忽然分成了十七绺,好像十七条鞭子,护住了后背十七处穴道。他们背朝对方,彼此都没有回头,但他们的后脑勺似长了一对眼睛,每一招准确无误,不论对方如何离奇莫测,总有办法化解。俩人皆不转身,各自的兵刃在他们身后来来回回,针锋相对。他们只有数尺的间距,虽然没有大开大阖,纵横自若的气势,但是由于受场地限制,唯有奇招迭出,出其不意,更显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众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奇幻的厮杀,人人紧握着双拳,呼吸艰难,体内血液似一壶放在炉子上的水,渐渐沸腾起来。叶枫仍望着天空,身体却似堕入奇寒彻骨的冰窖之中,他们配合越是娴熟,无辜丧命的人越是更多。忽然之间,莲花道长大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好痛!”
叶枫不禁转头望去,见得莲花道长右胁衣裳破了道大口子,鲜血不断从伤口流出,很快染红了半边身子。叶枫心道:“三巨头当真有诚意得很!”
武林派众人不由得放声惊呼。几个头脑活络的弟子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步奔到莲花道长身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敷在伤口上,止住外流的鲜血。莲花道长抬起右臂,颤巍巍的指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武当派众人,道:“老腊肉,你过来。”
一个肤色黝黑,果然像极了一块在灶台上挂了许久的腊肉的男人,急步而来。从叶枫身边经过的时候,叶枫却闻得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异样气息,既有白酒,酱油,蒜泥,又有陈醋,姜汁,以及大骨熬就的高汤,各种材质混合而成的味道,好像有人端了盘赤酱重油的菜肴从他面前经过。叶枫恍然大悟,寻思:“原来这人是个厨师。”
老腊肉挨着莲花道长跪下,双眼垂泪,道:“爷,你没事吧?待会小人便给你炖千年的何首乌。”
莲花道长凝视着他,道:“我死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输?”
老腊肉狠狠说道:“魔教妖人,阴险卑鄙,坏得很。”
莲花道长摇头说道:“是你害了我。”
老腊肉差点跳起来,颤声道:“我……我……没有……我……不敢!”
豆大的汗珠顺着黑黝黝的脸颊流下来,闪闪发亮。莲花道长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肚皮,腰间长着赘肉,行动不再灵活敏捷,四肢肌肉松驰无力,无法集中力量发出最致命攻击,难道你不知道原因么?”
老腊肉摇了摇头,茫然说道:“我……我……不知道……”莲花道长道:“因为你做的饭菜实在太好吃,生生把我喂得像头猪般笨拙。”
老腊肉吃惊地说道:“把爷服侍好,不是小人的责职么?”
莲花道长厉声喝道:“可是你让我忘了我是穷人的儿子,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事,忘了根本的人,怎能不被时代抛弃?你害得我好苦啊!”
抬起右掌,击在老腊肉天灵盖上。老腊肉眼珠凸出,登时毙命。围在莲花道长身边几名弟子惊骇交加,浑身颤栗。莲花道长道:“我堕落成今天的样子,你们也脱不了干系,终日拣好听的话说给我听,致使我产生幻觉,真以为自己开创了盛世江湖,若是你们能让我四处走走,听听不同的声音,何至于有现在的奇耻大辱?”
叶枫听他满嘴谎言,不由得哈哈大笑,听起来格外刺耳。莲花道长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
叶枫道:“穷人的儿子真是口无所不能的大锅,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往里面扔。”
东方一鹤接口说道:“现在有些人啊,一旦犯了滔天大罪,便千方百计和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人搭上关系,谋求大家的怜悯同情。难道穷人儿子都是白眼狼,一得势便了根本?我所接触过那些混得很有出息的穷人子弟,仍然保持着穷人的谦逊克制,对明天充满信心期待。你的确是个穷人,心里很穷困的人。”
莲花道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无法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