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僧早见得贾玴三人步行上了台阶，只远远一眼，便瞧知戴忠乃身体残缺之人，能让太监随身服侍的，身份能低哪去？当下一边引至正殿，一边让小沙弥去通报幻空法师，幻空法师佛法精湛，又不拘泥于经文，如今掌东禅寺，已有三十年之久，在他治下，东禅寺一改寺庙以往慈悲之风，每有倭寇滋扰，武僧总比当地的捕快团练更快一步。　　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今日香客寥寥，皆是僧众，余者香客，都让知客僧引导至他处了。　　幻空首先宣了个佛号：“居士能亲至蔽寺，实乃本寺无上荣光，幻空代全寺上下，亲迎居士。”

贾玴道谢后说：“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能德性，与佛无异，只因妄想不能证得。”

幻空双手合十：“语出《华严经》，看来居士对佛经也有研究。”

贾玴：“闲暇时，略观一二，请教大师，吾在正殿，香客在偏殿，何解？”

幻空知晓贾玴前一句引用世尊教义人人皆有佛性，众生平等，这一句来问分别对待，可不容易回答，不过却难不倒他，也以世尊之言应对：“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贾玴称赞：“大师的回答直指本质，在下佩服，从少林分院到如今的南北少林，大师居功至伟。”

幻空谦虚道：“诸法无常，弘法在心不在术，佛在人心，何来南北之争？请教居士，百缘经有言，因爱则生忧，因爱便有畏，能离恩爱者，永断无怖畏，此经言让人断情绝义，是何道理？”

贾玴：“大师这是考我喽？”

幻空：“居士自带贵气，不远千里而来，若无所求，何必来蔽寺，自太祖以来，本朝贵人，南下便止步于苏杭，居士亲来，必有要事，幻空不敢怠慢。”

贾玴于是回道：“无情绝爱，非是忘情断爱，不经爱恨，如何明说爱恨？不晓人间痴迷，强行剥离七情六欲，渡生，只会是空谈。”

“居士也是动过心的？”

“不入苦，如何明了众生之苦？不动心，何以知晓众生之心？于佛家而言，知爱憎，悟因果，方证菩提，于吾而言，吾用一生，写一首诗，诗成一字，早已铭心。”

幻空再度双手合十：“乃是悟字，正因一朝得悟，才有了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居士果真有佛缘。”

贾玴：“大师如何看悟？”

幻空宝相庄严，言：“破迷妄，开真智，识我本心，乃是悟。”

贾玴点头：“不能放下的一切，刻骨铭心的经历，才有了今日的贾玴，这便是，吾之悟。”

“善哉善哉，今日与居士一会，幻空体悟良多。”

底下弟子也一起赞颂，惟有一弟子，口中喃喃自语，不停念着“不能放下的一切，才有了今日的了心”，同伴怎么也唤不醒。　　幻空让众僧退开后，不得发声，只见了心缓缓坐下，竟已入定。　　贾玴称赞：“不想大师竟有如此佳徒，一朝顿悟。”

幻空对着僧众说道：“了心顿悟，虽是一瞬，在此之前的积累，方是根基，众位弟子平日里还需时刻警醒。”

众僧齐齐诵经，梵音之下，了心额头慢慢显现万字佛印，不知怎的，佛印竟显血色，随后，没入了心额内。　　了心起身后，首向贾玴行礼：“了心幼年，一家为倭人所害，幸为方丈收留，然对血仇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回想，此前不过是为了逃避才遁入空门，今为居士点化，方知本我，从此，将走修罗之道。”

幻空很是心疼：“你选择的这条路，艰难无比，从未有人成功过，一不小心，便是天魔劫，再入轮回亦不能。”

了心道：“昔时地藏王菩萨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彼时六道同庆，魔坠万千，弟子不才，不敢与菩萨比肩，愿以己之力，渡万千生灵。”

贾玴问道：“你的身上，有自家人的背负，有东禅寺的背负，有这片大地的背负，你愿放下这些背负吗？”

“如居士所言，正因有这些记忆，才有了如今的了心，了心不愿放下。”

贾玴又言：“若有倭人携着自己妻儿幼女跪在你面前忏悔，你愿意宽恕吗？”

了心沉默不语。　　贾玴再问：“你不语是因你无法判断他是真的悔改，还是假的醒悟，然则他真正悔过了，你又觉得对不起被他所害的人而良心不安，抑或杀错了人寝食难安，万劫不复，你可有智慧，分辨人心？　　了心更加沉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每个人的执着又都不同，这些不同的执着相互碰撞，编织成了巨大的因果，佛者渡生，便是将这些不同的执着，同化成同一个执着，实现大同世界，你，有此觉悟吗？”

了心大退三步。　　“地藏王杀生证道，乃是渡生斩罪，非是以杀止杀，你一身煞气，为杀而杀，天魔早已在彼岸飞舞，你，有回头的能为吗？”

了心再退三步，口角呕红，身躯倚靠在柱子上，努力支撑着自己，浑身散发着点点佛光，这是信仰开始崩塌了，幻空引导着众僧，远远观望，他佛法尤在了心之上，心知了心一开始就走了弯路，贾玴存心点拨，如今是佛是魔，端看了心造化了。　　时间慢慢过去，了心体力意志已逼至极限，渐渐开始产生幻觉了，他伸手抓向远方，口里念着家人的名讳，显然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念想的存在，天魔正在一点点蚕食了心理智，一点点成长，在最后一刻，天魔即将蜕变之际，贾玴运无上神通，口诵真经：“普代众生，受无量苦，终无厌悔，使法界众生，无一不成佛，我方解脱。”

正是地藏菩萨杀生证道之写照，闻此经言，幻空佛心一振，虽只片言，已显现冰山一角，那必是佛界无上经书，贾玴言语如晨钟暮鼓，直指了心灵台，更是困住了天魔，受此鼓舞，了心回复清明，他本就天赋过人，今日得贾玴两次点拨，于是行佛教大礼：“今日连番得居士点拨，当以顶礼相待。”

贾玴侧身闪过后：“吾无心向佛，此经言不过借花献佛，大师自己慧根深种，方才觉悟，换做他人，许是对牛弹琴亦不知，大师也不必自谦，能为天魔看中者，皆是人中龙凤，寻常人，天魔还看不上。”

了心喝了茶水后，贾玴此时再问：“敢问大师，若有倭人忏悔，大师如何处置？”

了心依然杀气腾腾：“原谅他们，是佛祖之事，吾之所为，便是送他们，一见如来。”

同样的言语，不同的心境，贾玴缓缓点头认可：“再问大师，比丘杀人，如何解释？”

了心口念阿弥陀佛：“分说，不分说，不由分说。”

贾玴入世以来，首度微微欠身行礼：“佛者有此宏愿，当为世界之幸，玴在此，由衷祝愿佛者，早登彼岸，佛者即有此心，吾便转赠你佛号，传戒，望佛者莫坠此名。”

了心欣然接受，执弟子礼，幻空见天色已晚，便为贾玴一行人安排了住所，同时又嘱咐传戒今日好好休息。　　在凡人肉眼难以企及之处，天魔冲天而起，准备去那虚空之所，人间实在太可怕了，与它记忆中的传承完全不一样，不料行至半徒，一只巨手凭空出现，天魔不及反抗，便被抓在手心，紧接着，巨手连带着天魔一起，消失在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