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腊八这一天，是释迦牟尼悟道的日子，故这一天，寺庙都会熬腊八粥来纪念，东禅寺的僧人也一样，在传戒带领下，在扬州各处施粥，只是武僧人人手持兵器，名声亦不佳，民众惧怕，基本无人来领取，反倒是观音寺、旌忠寺的布施处，人挤得满满的。　　林如海准备妥当后，带着账本，前去大铜山，带去了半数的护卫，去的时候，不急不缓，为拖延时间，甚至缓慢而行，而贾玴，此时也叩开了甄府的大门。　　甄府中门大开，甄宝玉亲自迎接，甄应嘉早已摆好阵势：“昨日收到贾族长拜帖，吾实在有幸，请族长今日务必尽兴而归。”

“甄家主请了。”

两边坐定下来，甄宝玉随侍奉茶，贾玴命戴忠送上一对犀角杯为见面之礼：“闻甄公子尝有此遗憾，吾正好新得了这对角杯，切莫推辞。”

甄宝玉躬身喜道：“长者赐不敢辞，宝玉不胜感激。”

甄应嘉啪啪手，屏风后出来一位覆着面纱的女子，约摸九岁的样子，甄应嘉介绍道：“此乃吾幺女，从小以男子来养，闻知文武半边天要来，便闹着要来一见。”

女子朝贾玴款款行礼，口称“世叔”，贾玴笑道：“不成想，第一道考验这么快就来。”

女子道：“见得世叔一面，与传闻中的俊朗儒雅，相差甚远。”

“传闻多有不实之处，尝以假大夸来达目的，世侄若以此为真，吾明日便让人传吾生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本以为世叔不苟言笑，却也会说戏言，今日首见，世叔可有备礼？”

贾玴旁边便有一盆栽，小小一株常青树，冬日里，也是郁郁葱葱，贾玴折了一枝条赠送甄姑娘：“这是欺吾没带够见面礼喽？”

甄应嘉说道：“吾有四女，若非三女已嫁，必会都唤出来。”

甄姑娘一脸古怪：“世叔欺吾年幼乎？”

贾玴正色道：“吾所赠之礼，除去吾妻之丹药，以此最为珍贵，只胞妹赠过一次。”

甄姑娘左看右看，甚至剥了一小条树皮：“并无任何神奇之处啊。”

“嗯，这确实是普普通通的枝条，但也包含着吾最诚挚的道。”

“世叔之胞妹，怕也是与我一样的反应吧？”

“她更加调皮，观玩了数日，最终，将树枝给丢湖里去了。”

甄姑娘：“吾大约能猜得当时世叔心情，不知世叔是如何应对的？”

“管家捡回来后，吾便扣下她今后所有的生辰礼，什么时候领悟了，什么时候才有生辰礼；作为报复，每过一年，她便在树枝上划一条线，扬言一条线，便是一车礼。”

“这样的妹妹，着实有趣。”

贾玴笑道：“吾会在任何时候赠她礼物，唯独生辰除外。”

甄姑娘回道：“勉强算世叔过关了”，眼珠一转说道：“不过这么容易，吾免不了被父责罚，还请世叔一对下联：假画一堂，道不志德不据，仁不依附义不游，喝世叔无知无知。”

说完后屈身行礼：“请世叔勿怪。”

贾玴：“假又为贾，不知吾何处得罪了世侄，这仁义道德，都与吾没了边。”

甄姑娘敛去笑容，说道：“吾父这数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皆是你之过。”

贾玴对甄应嘉叹道：“家主有一双好儿女啊。”

又对甄姑娘说道：“古有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世侄只看到了汝父愁的一面，却没看汝父霸的一面，吾在林府的护卫，可是一刻也不得闲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甄姑娘还待争辩，甄应嘉让她也站至身后：“瑶儿不得无礼。”

甄应嘉见贾玴依旧一派淡然，赞道：“贾族长好涵养。”

甄宝玉命人取来棋盘：“听闻族长亦是善奕之人，小侄想请世叔指教一二。”

“指教不敢，权当是相互学习罢，不过只是一局，未免不够尽兴”，贾玴吩咐再取来两副棋盘。　　三局摆定，左边白棋对白棋，中间白棋对黑棋，右边黑棋对黑棋：“吾今日是客，宝玉，请了。”

三局棋，闻所未闻的下法，甄宝玉执子先行，每一步，都需长时间思考，贾玴随手落子，下至第八手，甄宝玉已经满头大汗，信心被贾玴击溃，为免甄宝玉日后留下阴影，甄应嘉遂在身后指点，如此到三十七手，左右两局方才落败，贾玴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能坚持至三十七手，家主亦不凡矣。”

中间一局，已经无关紧要，贾玴弹指一仍，白子稳稳落回棋盘。　　甄应嘉回到主座：“快到巳时三刻了，算算时间，林如海该当进行祭祀了。”

“嗯，祭祀需一个时辰，不急。”

“是不急，还是急不得？贾族长不担心汝之岳丈？”

“岳丈大张旗鼓行进，家主不担心盐帮五千人的生死？”

甄应嘉大笑道：“事已至此，担心也是无用，不妨闲谈一番。”

贾玴：“家主有此兴致，吾自当奉陪。”

甄应嘉：“那就从一开始说起吧，盐商八去其三，盐察院共有三本账本，为何林如海独留下程英这一本呢？”

贾玴应道：“必然是此账本太过重要，若冒然送账本入京，中途一定会被截住；在扬州地盘，会是什么人，能劫得了官船呢？”

“程英常与静王爷来往，此账本吾势在必得，族长亦谦虚了，可劫官船之人，族长不在吾之下。”

甄应嘉毫不掩饰。　　“家主知，吾也知，岳丈亦知，故岳丈今日去大铜山祭祀，目标，便是这五千亡命之徒。”

贾玴首开第一局。　　甄应嘉毫不慌张：“将计就计，准备消耗吾的手下，吾岂能看不出，怎样的情况，为何看出了，吾依然命盐帮一路跟随呢？”

见甄家兄妹也在苦思，贾玴邀请甄宝玉接上，甄宝玉连连摇头：“宝玉智有不及，难以揣测。”

甄应嘉笑骂：“此两人常耍小聪明，如今遇见真正的智慧，反不知所措了。”

甄瑶思索良久，张口欲言，只是未得允许，不敢开口，贾玴遂伸手邀请，甄瑶鼓起勇气说道：“吾父乃是为了账本，只需夺得账本，便是胜利。”

“小小年纪，有此见识，不凡也。”

贾玴说道：“正因账本重要，所以在没有确定账本真假的情况下，家主不会动手，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甄应嘉命人上宴：“正是如此。”

一个时辰后，甄应嘉开口：“吾相信，林如海带着的，一定是真的账本，不然，族长不会亲自前来拜访，只为阻止我的脚步。”

贾玴：“账本确实是真的，岳丈一代清流，也不愿使用替身。”

“那族长的第一局，吾可占了上风了。”

“回到之前，为了账本，家主冒着一路埋伏的风险，派人尾随，吾也同样，岳丈亲身涉险，冒着被家主看破的风险也要祭祀，最大的目的，是消灭盐帮的五千人，至不济，也要消灭大半的战力，让扬州接下来，能可消停，不管是盐改，还是消灭盐帮，亦或账本的护送，都能顺利进行，因此，将计就计的第一局之后，便是釜底抽薪的第二局。”

大铜山高约七十丈，在扬州地界，已经是最高峰了，山势陡峭，四周都是悬崖，山顶连绵平坦，孤耸在四周，约能容二千人，两边只有一索桥连接，形成天然之险，林如海祭祀到最后，捧出账本上表天地，一页页的印信，造不了假，樵夫发出信号后，盐帮头领率领二千多人蜂拥而至，护卫一箭射杀了樵夫，叶依则拿出绳索，将林如海与自己绑在一起后，扣在早已订好的铁桩上，沿着山崖径直滑落，铁桩共十余个，三十多护卫，很快滑至崖底，等二千多人赶到，绳索早烧完了，而紧接着，一支火箭袭来，整座吊桥，早抹了火油，很快化为一片火海，二千多人，顿时被困在大铜山。　　众人汇合完毕后，叶依依然背负着林如海，率领众人抛弃马车，小跑着撤回：“马匹必然已经全数被驱走，抓紧时间，先退至十里外第一道防线。”

甄应嘉说道：“正因林如海与账本的重要，无论哪种情况，一旦战局开启，你一定会命人带着林如海快速撤离，吾不知如何逃出大铜山，但从大铜山至扬州的路，只有一条，因此，真正的抢夺，乃是在撤回的路上，吾第一个抢夺点，便是十里外的解庄，领头的，是团练使解元。”

贾玴笑道：“妙哉，与吾所派出的，竟是同一人。”

甄应嘉：……　　解庄的团练，共有八百名，此时构建了简易的营地，严阵以待，叶依过营地并不停歇，将令牌丢给解元，直接退往第二道防线。　　“我家公子有令，你只需留下盐帮的马匹，凭此令牌，便可前往扬州府注销你过往之罪，你之子嗣，也能因你参与明年的春闱，这已经是极为宽待了，留不下，解庄上下数千口人，明日一个不留。”

盐帮大队人马到来之际，尚有小头目三十余，都骑着马，喝令解元搬开拒马桩，解元答道：“奉大人之命，人可过，马不可过。”

头目怒道：“解元，你到底听谁的？赶紧让我们过去。”

解元：“谁的官大，我便听谁的，留下马匹，你们也未必追不上。”

“已经过去两刻钟了，再晚，可真要吃灰尘了。”

头目恨声道：“甄大人必不会放过你的。”

弃马追去。　　一个时辰后，甄应嘉打开扬州府地图：“你手上的兵力，最多只能安排三道防线，第二道防线，该当是距离扬州城三十里的五神庙，那里的府兵统领，正是吾旧识。”

贾玴：“说也来巧，这位统领收受程英的好处，扬州知府已派人缉拿，此时，他该成为阶下囚了。”

“临战换帅，大忌也，此时的府兵，又能有多少战力？”

“一千府兵，能被三十余倭人吓破胆，吾从不寄希望于此。”

“那你为何抽调府兵？这只会让扬州更加空虚。”

甄应嘉奇道。　　“时间尚有，家主不妨猜一猜。”

此时甄瑶帮两边添了茶，甄应嘉微微点头，甄瑶便在内厅轻抚浣尘，琴音袅袅，不绝如缕，琴美人美，不觉让人沉醉。　　如此再过两个时辰，叶依始终吊着盐帮的人，盐帮人数再多，追不上，也是无用，偶有脚步利落着，侍卫回身一箭，便躺落尘埃，此时天色已黑，扬州城城门也即将关闭。　　甄应嘉再指地图：“最后一道防线，必是锦衣卫布置，若是白天，盐帮可能会顾忌，此时天色已黑，盐帮冲杀起来，可是毫无顾忌。”

“扬州原先的锦衣卫不过三十人，赵全自己带了四百人南下，抽调了金陵的五十人手，也不过四百八十人，让他们抄家，那是拿手的，让他们冲杀，家主着实高看他们了，吾给锦衣卫的任务，是只需挡下第一波的冲锋，缓一缓脚步即可。”

甄应嘉眼神一紧：“此举，会让锦衣卫至少损失五十人。”

“嗯，金陵的锦衣卫，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人。”

“你这是摆明要他们送死了？”

“终归要死人，该死哪边的人，若赵全还不能揣摩，他也就不配当这个指挥使了。”

甄应嘉：“三道防线，看着严谨，实则如儿戏般，你所依仗者，乃是时间差，严格控制了时间，只需林如海入城，将城门一关，你的目的就达到了，盐帮的人，可在第二天慢慢剿灭，冻一个晚上，他们就如砧板上的肉。”

“不错，若是家主再不祭出底牌，岳丈便会回到盐察院了，失去五千人，账本将一路无阻。”

甄应嘉望着扬州方向说道：“我在想一个问题，人，什么时候最松懈？”

“喔？家主有何高见？”

“自然是快要成功的时候，最松懈。”

贾玴赞同：“嗯，确实如此。”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沿途必然会埋伏，也要派人前去呢？你要消耗吾的人手，而吾，则是不断麻痹你，为了致命的一击。”

甄应嘉指着关帝庙说道：“团练，府兵，锦衣卫，你为了保护林如海，调空了扬州的防卫力量，此时的扬州，可称空城，而吾最关键的一着，就在关帝庙，这便是吾的底牌，将计就计的反杀计。”

“啊呀，家主果然好算计。”

甄应嘉说道：“你此时还能笑出来，我相信不是故作镇静。”

贾玴：“回到原先的问题，为什么府兵毫无战斗力，吾要将他们调离扬州呢？因为他们对接下来的战斗，毫无帮助，甚至可能会自乱阵脚，他们，实在太畏惧倭人了。”

甄应嘉：“你能算到倭人，确实不简单，但现在城门已关，将盐帮的人关在外面的同时，也堵死了自己的退路，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如何阻止我呢？”

扬州城内，今川忠实早就混入城内，叶依护着林如海路过关帝庙时，便有数百倭人四处放火，意图扰乱视线，并吸引城内最后的防守力量，而自己，带着一千六百人，直冲向林如海。　　本是最有信心的一击，轻松就被叶依挡下，而扬州城，本在四处施粥的武僧，立马拿起兵器，两两一组，盾与枪的组合，将倭人打的节节败退，传戒大师，也带人自关帝庙内杀出，街道不宽，在军阵的配合下，倭人无处可躲，每一轮的挺刺，都能收割一排排的倭人，个人的勇武，在团体的配合下，显得那么薄弱，倭人很快败退，只是一击，今川就被叶依磕飞了武器，叶依朝今川使了眼色，今川心痛归心痛，只能借叶依之力飞跑向城门，消失在黑夜中，剩下的倭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如瓮中捉鳖，被一一找出来。　　消灭倭人后，传戒大师带领武僧救火救人，安置受惊的民众，法海大师又安排人救治受伤的武僧，好在早有安排，倒也井井有条。　　最后，依然有三十余僧人牺牲在扬州，其中数位，还是在火海中救人而牺牲，亦有挺身帮民众挡刀者，传戒大师忍住悲痛，将他们仔细擦拭干净后，按佛教仪式，架起了干柴，众僧都是苦行僧，衣着单薄，牺牲者的僧衣，早被兵器扯烂，烈火焚毁，传戒便自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角，覆在逝者身上，民众齐声悲哭，纷纷有样学样，即便林如海与叶依，也撕了衣袖，有许多妇女一起配合，将这些衣角缝在一起，制成了特殊的纳衣，传戒口念地经，引火烧燃，万余民众，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一时火光冲天，火光之后，形成了三十余的舍利子，传戒大师收纳好舍利子后，按传统，准备送回东禅寺安置，民众纷纷挽留，愿意出资修建一座寺庙供奉。　　传戒大师说道：“修建寺庙，太过于糜费，吾宁可希望诸位没有信仰，却过着幸福、平和，没有饥饿的生活，也不希望民众有信仰，却贫穷的一无所有。”

但不管怎样劝说，民众依然不肯松口，有年长者，甚至跪地不起，面对着秦淮河，传戒将舍利子沉入水中：“此河便是他们的归宿，诸位烧香一二，见河上起了波涛，便是吾等显灵了，夜深温凉，请诸位各自回屋，有屋舍被毁暂时无可去者，可来法海寺暂住，寺庙厢房暂不禁女眷，可按户入住。”

望着这一切，法海慢慢有了感悟，传戒遂问：“苦海无边，渡谁？”

法海：“渡苦海，也是渡，法海。”

传戒大师：“阿弥陀佛。”

法海笑道：“苦海无边，法海渡航；吾仿佛看见了法海寺之盛，虽则是下一个轮回了。”

甄应嘉收起扬州地图：“这一局，吾输的心服口服，吾期待下一次的生死会面，贾族长，请。”

“甄家主，请。”

贾玴出府，依然是甄宝玉相送，甄瑶破例相陪，让贾玴惊奇：“看来家主果将你当男子养了。”

甄瑶摇头：“只因世叔尚未对出对子呢，侄女正等着世叔认输。”

贾玴笑道：“原来如此，那吾这便认输吧。”

甄瑶不愿意了：“这认输毫无诚意，反倒是哄小孩一般，世叔需得拿出诚意。”

见戴忠准备从袖子里拿出物什，甄瑶抗拒：“别的男人拿过的，吾可不要。”

贾玴遂对了下联，然后赶紧翻身上马，只留下甄瑶原地娇喝：“摇书数卷，笔不辍墨不沾，纸不片笺片玉砚不耕，见侄女可笑可笑。”

疾驰的贾玴，并没有直接回贾府，而是先去了贾家的祖坟，在护墓人的带领下，来到一座墓前，将供品摆放好之后，贾玴倒了一杯酒：“这杯酒，敬你，你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只因吾的一丝怀疑，为家族慷慨赴死，因为有你这般人的存在，贾家才能延续下去，吾来，是特来告知你，吾不知何人将你推下河，因此，吾只能将金陵的锦衣卫，杀的一个不留，以慰你之灵。”

甄瑶回去后，甄应嘉问道：“可曾拿到他贴身之物？”

“父亲，并没有。”

“这原本就在预料之中，他向来是谨慎的。”

甄瑶问道：“数次让吾索要礼物，父亲是欲行金刀之计吗？”

甄应嘉叹道：“你若真是男子，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