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石头,一夜间崩塌大块大块地跳跃着、翻滚着、嘶鸣着在我翘首观望的那一刻,清晰地跌落弥漫成窗外渐渐蔓延的寒意“收摊了、收摊了,赶紧装窑,再不装车了1,今晚弟兄们喝酒去!”
烈日偏西、峡谷里温度慢慢降了下来,还不到六点钟,以前这时候正是装石头的最佳时分,但今天吴胖子的2649号康明斯车装满时,“二楞子”便激动地喊了一声,招呼大家收拾家当。“几个懒怂,不好好干活,就知道喝酒!”
吴胖子坐在驾驶室里,一边预热,一边瞅着兴高采烈的几个人骂骂咧咧的,还用手指着“书呆子”:“尤其你,泡蛋娃一个,别跟着这几个杂怂学坏了,脑袋还没好,别喝那马尿!”
“肯定不让他喝,吃肉没问题的!”
老张笑着靠上前,拉住驾驶室的把手,说:“吴总,今晚给点面子,和我们几个穷哥们一块喝几杯呗!”
“扯淡呢,老子才不和你们穷鬼喝,滚蛋!”
吴胖子伸手去打老吴,结果没够着,便在车里摸索东西。“来来,有本事下来打我!”
老张笑着闪到一边。“打死你这个老怂!”
“打死你个老怂!”
吴胖子故作生气地骂着,连续拿出两个黑色的东西砸向老张,老张虽老,手脚灵便,闪挪间双手轻轻一伸,稳稳接住了,竟然是两包“黑兰州”烟。“来来,打我,我皮厚”“来,有本事打我,我站着不动”,“二楞子”几个人一看老张手里的烟,哇塞,还有这么美的事,都跑上来围在驾驶室边,争着让吴胖子打。“妈的,没家伙了,这个扔了还得修车……这个我媳妇花了几百块钱买的,便宜你了……”吴胖子在车厢里不断找东西,“二楞子”几个人不停地在下面跳着指自己的脑袋,等待着吴胖子的出击。“这个,哎,便宜你们……打死你”吴胖子找了半天,最后从车座底下找出一个塑料壶来,轻轻朝“二楞子”砸去。“啪”,“二楞子”一伸手,就将壶拉住了,只见里面灌满了无色的液体,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走了……本来带给老丈人的纯粮食酒,老子还没舍得喝一口呢!”
吴胖子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继续骂骂咧咧的,车快要转弯时还从车窗户里伸出来喊了一声“别给那泡蛋娃喝啊!谁让喝弄死谁!”
“这也太美了,要不,我们等一会,说不定‘猪头’还要来,这家伙东西车里肯定有好东西!”
“二楞子”先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辣辣的、带着点甜味的青稞酒一下肚,就如一头猛虎在胸口翻腾着,激动的他真想就地来个十八滚。“算了吧,‘猪头’能给东西,我倒着走!”
“没眼色”撇撇嘴,抢过“二楞子”手里的酒也大喝了一口。“好了,快点干活,别你一口我一口的,还没到饭馆门口就躺下了!”
老张赶紧叫停。其实今天晚上喝酒,主要是庆贺“书呆子”平安出院。上次挨了一石头后,诊断为“皮外伤,轻微脑震荡”,在医院里面躺了三天,又拍CT又打点滴的,总共花了五百多块钱。这次黄老板还大方,光把“没眼色”骂了一顿,也不追究责任就痛快地把医疗费支付了。“没眼色”很意外,也很感激,但大家更庆幸“书呆子”平安无事,吵着一定要让“没眼色”兑现上次承诺的请客之事。“书呆子”也真皮,坚称自己没事,出院后第三天就来上班了。大家不敢让他干重活,就让他清场子、帮着撬下石头等,连续观察了三天,竟然真的没事,这才真的放心了,刚好今天吴胖子来时说今天厂里两台车去陕西拉机械设备来不了,便决定早点收摊子,让“没眼色”请客。酒好喝,肉好吃,但窑必须装满才能离开。五个人迅速分成两班,“书呆子”和老张两个人清场子,“二楞子”“没眼色”“尕回回”装窑。窑是石灰窑,每天烧一窝。峡谷里的老板都是邻近村里的,80年代中期,几个脑子聪明的人盯上了这座石头山,托人办个执照甚至于什么执照也没有,开始炸山取石、靠山吃山。满山的石头都是宝,一炮过后,白石头、黑石头滚了一地,做玻璃、烧石灰,再不济也可以去铺路、砌墙。说白了,峡谷里挣的都是硬通货,上面沾满了这帮兄弟们的血与汗!说话间,“二楞子”已从窑口把架子车推来了。这是石头场子里特制的车,车厢、车底都是铁皮,车帮焊得较高,车轮辐条也很粗,一车能装一千斤,如果力气不大,单人很难推动,五个人当中现在除了“二楞子”和“没眼色”外,另外三个人都得找帮手。虽然老张总说当年自己轻轻松松搞定,但现在也从不单打独斗了。装一窑需要十二车石头两车煤,多了少了都会影响质量。抗议无效后大家算了一账,石灰窑离石头场子二十多米,离河边却有三百多米,决定每天无偿装窑。而老板也不食言,每到发工资时请大家吃一顿,三斤手抓两捆啤酒外加一人一个大碗面片,让几个哥们一边骂抠门一边又屁颠屁颠地去卖命。“一车”、“两车”,“二楞子”精气十足地推着车,嘴里不停地计数。“尕回回”和“没眼色”也不闲着,一会铲石头,一会砸石头,一会帮着推车。装窑的石头不能太大,凡是超过铁锹大的都要先用大锤敲碎,不然容易烧“生”。这活平日一般归老张干,今天为了早点喝上酒,三个最强壮的争着上阵。“没眼色”轮着八磅大锤,砸一次喊一声“一杯酒”“两杯酒”“……”,“尕回回”则拿着大平铲,扔一铲喊一声“一块手”“两块肉”“……”数着数着两个人都忘了,又开始从一开始喊。“二楞子”干脆推一车喊一声“一瓶酒、一盘肉”。老张心里既不惦记酒也不惦记肉,他拿着平铲,不断将场地里散落的石头往一块集中,散落的石头基本上都比较小,大点的“书呆子”抬,小的就由他来铲。大石头抬多了,铲石头成了放松运动,他习惯性地轮着铲,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算一算,今天才挣了18块钱,连二十块都没上,几个年轻人还兴奋成这样,哎,真是没点出息。他想这时候再来一辆车该多好啊,又能挣个两块钱。老张不止一次朝东边望,可就是看不到熟悉的大东风、康明斯。“这狗怂‘驴蛋儿’不会喝大了吧,今天咋一趟都没来?”
老张心里不停地念叨着。“驴蛋儿”是22号车司机,姓俞,黑黑的、胖胖的,老张他们经常说长得像个“驴粪蛋儿”,就干脆叫“驴蛋儿”了。反正老土话“俞”和“驴”也分不清,管他是什么蛋儿都不重要。眼巴巴地望了半天,除了“二楞子”推车时连放了几个响屁外,哪有汽笛的声音。“尕回回”数完第十四车后跳到窑里摊石头,“二楞子”早去给大家拿换穿的衣服了,“没眼色”也推着架子车开始收拾工具。“哎,喝酒走!”
老张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将大平铲扔到车厢里。“‘二楞子’你醉了吗?别乱晃!”
“‘尕回回’你会不会骑车,老别我干嘛!”
“‘没眼色’你落在后面干嘛,想赖账啊?”
三个家伙岁数差不多,骑着自行车如同开了飞机一样,在路上横冲直撞,叫骂声不断。老张和“书呆子”默默地骑着车,跟在后面,既不超车,也不会落下很多远。行驶不到三公里,就进入了一个村庄,这也是“尕回回”的家乡,三分之二是汉族,三分之一是回族。因为有一所高中和几家县级单位在这边,比其他村显得繁华许多,大街两边零散开着几十家商店、土产杂品店、饭店、修车铺等。“尕回回”带着大家走到一家“穆萨饭店”,下了车后将自行车一字排开停放好,就钻进了饭店。“尕艾沙来了、云儿来了”,一个大胡子的老汉正坐在吧台上,见五人进来,就笑着打招呼。他叫的正是“尕回回”的经名和“二楞子”的小名,都是一个村里的,当然很熟悉。“来了,今晚上好好喝两杯!”
“尕回回”正道着“色俩目”,“二楞子”早一屁股坐在一张桌子上。“好啊,给你们上几个拿手菜,保证你们满意!包厢里请吧!”
大胡子老板笑眯眯的看着大家,朝里头喊了一声“索儿,把包厢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里面干净者!”
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拆开厨房门帘伸出头来答应着,又问了一句“几个人啊?”
“五个人,先把盖碗茶泡上,再把菜单拿进来!”
“尕回回”吆喝着,扫了一眼大厅。饭店大厅里就两桌五个人,一桌正吃着面片,一桌上正吃一盘手抓。看了看,没有认识的,应该是过路的司机或旅客,村里人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到饭馆吃饭的。“手抓二斤、熍锅鸡一个、炝锅鱼一条、水煮牛肉一盆、红烧……”“尕回回”菜单也不看,一到包厢坐下来,就对着拿着茶壶进来的索儿叫嚷着。“滚一边去,你掏钱还是老子掏钱,穷的屁淌,还充大款!”
“没眼色”一把夺过菜单,连声骂着。“就按‘尕回回’说的上,让‘尕回回’请客!”
“二楞子”赶紧把菜单往“尕回回”手里送。“我请客啊,那就白开水五杯、不要钱的瓜子一盘,吃剩的骨头一盘……”“尕回回”像模像样地盯着菜单念着,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索儿直接一哆嗦,把茶水倒在“没眼色”的腿子上。“哎哟,丫头,你把我命根子烫掉了,你可得给我当媳妇啊!”
“没眼色”疼得跳了起来,大声嚷着。“好啊,你随我们回民,我给你当媒人去,刚好索儿还没出嫁,你看长得多心疼!”
“尕回回”又闹腾着,羞得索儿扔下壶低着头跑了出去。菜单回到“二楞子”和“没眼色”前面,两个人拿着菜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也就正反面两页,三四十个菜,“二楞子”指一个,“没眼色”摇一下头,指一个摇一下头,一边摇还一边故作烦恼地说“吃啥?……吃啥呢?……吃点啥呢?”
摇得“二楞子”把菜单一推“你自己看吧,我喝茶了”。“算了,就点个最实惠的吧!”
老张见他俩翻半天就定不下来,笑着解围。“就是,再点下去有些人一会就上厕所去了!”
“二楞子”打趣着。“要个黄焖羊肉或者大盘鸡,又实惠,量又大!”
不知啥时候大胡子老板进来了,看大家徘徊不定的样子推荐着。“就是,大盘鸡,上最大的盘子!洋芋多放点,粉条多放点!”
“没眼色”爽快地说,他算了一下,鸡肉比羊肉便宜。“好,再要点啥?”
大胡子笑着点点头。“黄焖羊肉吧!给学生娃补一下,下次我请大家吃鸡,我们家养了十几只呢?”
“二楞子”看“没眼色”抠抠索索的样子有点不舒服。“那……那就黄焖羊肉吧,二斤肉……三斤肉吧,多放粉条、多放洋芋!”
“没眼色”看“二楞子”瞪着自己,一想这次差点要了“书呆子”的命,心里发虚,赶紧改口。又因为大家要喝酒,点了一个凉拌黄瓜、油炸花生米,每人一个大碗面片。“这才像样,别忘了今天的酒和烟还是吴胖子给的呢?”
“二楞子”这才有点满意地点着头。今天的饭局不算丰盛,但大家特别开心。石头窝里干活的人,有酒有肉就是最上档次的生活,更何况今天吴胖子给的酒还是好酒呢!两个凉菜和大碗面片上来后屋子里开始热闹了,特别是面片下肚后,大家一天的疲倦马上一扫而空,“二楞子”早就急不可待地打开了酒壶,“没眼色”酒杯递的更快。今天五个人当中三个人喝酒,“尕回回”是回民,教门规定不允许喝酒;“书呆子”其实几年前就已经喝酒了,但因为今天吴胖子有言在先,谁也不敢让他喝。但光看他们三个喝酒心又不甘,“尕回回”要了几瓶雪槟,和“书呆子”当酒喝。老张和“二楞子”“没眼色”一会就开始划拳猜令了,“七匹马”“六个连”“财你发”地喊个不停,“尕回回”和“书呆子”也都小拳和石头剪刀布加入了热闹的行列中。当黄焖羊肉上来的时候,大家已经热情高潮了。“书呆子”今天破例说个不停,还不时来几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啥的,将大家引入到“梦想”这个话题上。“什么是梦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就是我的梦想!”
“二楞子”夹起一块羊肉丢进嘴里,又端起一杯酒倒进嘴里,一副享受的样子。“我的梦想,就是有肉吃,有酒喝,再有个媳妇……嘿嘿”“没眼色”没有“二楞子”那么狂放,却也吃的满嘴流油,一连倒了四杯酒到一个小碗里慢慢喝,说到“媳妇”两个字时还猥琐地拿油乎乎的手在“书呆子”脸上抹了一把。“我就想着以后啊,有钱了,开个金铺,让媳妇每天换着戴金耳环、金镯子……”“尕回回”神往地说。“算了,别做梦了,就你这样子以后开个铁匠铺还不错,给你媳妇脖子上拴个铁链子,脚上戴个铁镯子,不行了再打个铁裤叉穿给……”“二楞子”打断了“尕回回”的梦,气得“尕回回”抓起一杯酒泼在他脸上。“你别浪费,要倒往嘴里倒!”
“二楞子”不生气,拿舌头添了一下泼在嘴唇上的酒,把嘴张的老大。“人啊,是人谁没点梦想呢?我呢,就是想挣点光阴,盖上一面大房,安安静静哄哄孙子……”老张悠悠地端起一杯酒,缓缓地说。“盖面房子还不容易,你家天顺都大老板了,你开个口,给个一二万,一面大房就起来了!”
“没眼色”又夹了一块肉,边嚼边不以为然地说。“光阴要靠自己挣,光阴要靠自己推,人给的不算,儿女们给的也不算啊!”老张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变得有点严肃。“你懂个球哩!光阴、光阴,研究过没,我给你讲讲……”“二楞子”又喝了一杯酒,打开了话匣子。“二楞子”说,“光阴”在青海特别是河湟谷地有三层含义:一是指钱,二是指家产、特别是房子,三是指时间、日子。“抓住个尕手儿往脸上看,穷光阴咋推者。”
就是说穷日子咋过者。大家经常说的“这两年光阴好者么?”
“挣点光阴走。”
则指钱,指经济条件。“光阴置下了么”、“某某家老先人留下的光阴好”则指家产。当然,三层含义都是相关联的,有钱就有家产,有钱日子就好过。但有时候这三者又是有区分的。对老张而言,他说的光阴就是凭自己的双手盖起一面拱檩悬嵌的大房,人前争一份面子,为自己建一个安乐窝。这是一个庄稼人最朴实的愿望,也是对自己一生的肯定。儿女的光阴儿女推,自己的光阴自己攒,老张期待着有一天他走了,别人指着他盖的大房说:“看,张老汉挣下的光阴确实不错。”
而不会说:“张老汉一辈子没挣个啥,倒是几个娃娃有出息,光阴一个比一个推者好。”
“哎,就这么个理”,“二楞子”的话说到了老张的心坎上,老张不得不叹服,主动倒满一盘酒,站起来敬给“二楞子”。这待遇太高了,吓得“二楞子”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张家阿爷,这我受不起啊!”
但手很诚实地端起杯子,举到嘴边。“抓起尕手儿往脸上看,穷光阴咋推着、咋推着、咋推着……”“没脸色”喃喃着,突然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刚才积攒的酒,一口喝干了,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咋推着?咋推着?活了三十多年,连个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活着还有啥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