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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如风后入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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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如雨,惊醒我的梦呓得与失,全是指间的流水催老一个又一个少年城门外空留几声叹息“牡丹花好嘛刺玫花好,牡丹花好,刺玫花把人扎哩;家里者好嘛外面者好,外面者好,家里者把人骂哩……”峡谷里依旧是炸不完拉不尽的石头,一个个张着锐利的棱角,同这些苦难的打工兄弟们做着对抗。悠扬的“花儿”随着雄伟的男中音在峡谷里回荡着,在一株株枯黄的草尖上漫过。朵朵白云在天上有气无力地飘着,带着远古时代的混沌,不时吹来一阵阵冷风,让人不由打个寒颤。冬天来了,日子也越来越短了,人也越来越脆弱了。“书呆子”已经一周没来上班了,说是感冒了,打了三天点滴,还在家里躺着。场子里只剩下四个人,每天累一点,但钱挣得多了。石场按车计工发工资,每天车数相同的情况下,人多肯定挣的少。现在装一车康明斯20元,大东风15元。以前每天每人能挣20元左右,现在每天能挣25元左右。老板喜欢人多,装得快、不用等,倒逼着拉石头的车多跑两趟。老张喜欢人少,虽然慢点、累点,但钱挣得多。终于又装完了一车石头,老张擦了一把汗,点了一根烟,坐在一块大石头大口地喘着气。贴身的秋衣秋裤已经湿了,干活时不觉得,闲下来就开始发冷。“‘二楞子’,别唱了,骚牛嗓嗓鸭嗓嗓,吵球者人耳朵疼。”

老张被“二楞子”那不成器的嗓音弄的有点发惶。这小子不知为啥,这几天有点亢奋,竟然学起了唱“花儿”。别人唱着受听,他唱着受罪,老张都有点烦了。“老张,不球成了吧,连听‘花儿’的精神都没有了,还干啥活哩,回家陪老阿奶去吧!”

“二楞子”笑嘻嘻地凑过来,从老张的口袋中掏出烟来,自己点了一根。“陪啥哩,都一把老骨头了,连瞌睡都睡不醒。”

老张叹口气,一口烟吐出来,浓浓地罩住了自己的脸。“嘟、嘟”汽车喇叭响了,吴胖子的车来了。上次他的大东风坏了后,拖到修车厂好好检查了一下,说是发动机由于服役年龄太长达到极限了,已经没有修理价值了。随后整台车辆就宣告退役了,厂里进了一台康明斯,吴胖子乐得脸上都笑出皱纹了。老张和“二楞子”坐着没动,吴胖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骂着:“老张这杂毛,天快黑了,还坐的四平八稳的……”“你干喊个球,下来,等我们抽完烟再说。”

“二楞子”吼了一嗓子,向后一靠,干脆躺石头上了。“嘿嘿,来,老张,给个好东西。”

吴胖子停好车,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下来,径直朝老张走来。吴胖子跟大家感情不错,上次那壶酒更让大家将他当兄弟。前几天吴胖子说想吃只土鸡,老张就抓了家里那只稍弱点的大公鸡送给他,“二楞子”也说若还想吃就吭声,他也抓一只。“啥球好东西?让弟兄们也看一看嘛。”

“二楞子”一把夺过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中药。“什么东西啊,狼尾巴草、锁阳草的,看者像壮阳药啊。”

“二楞子”拔弄着,有几味药他倒识得,山里就有。“去去去,年轻人懂什么,这是我新配的药酒方子,也壮阳,更重要的治五劳七伤,补中益气,暖腰膝,养五脏,你们年轻人用不着,对老张来说可是宝贝。”

吴胖子从“二楞子”手中夺过塑料袋,半是嗔怪地说。“那就麻烦老哥了。”

老张从吴胖子手中接过塑料袋,轻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心里暖烘烘的。这阵子,老张感觉特别累,睡觉吃饭都冒虚汗,精神也有点恍惚,吴胖子开玩笑说是让老阿奶把火气拔掉了,需要大补。老张说扯淡呢,一天累死累活的,哪还有时间伺候老阿奶,可能是“书呆子”不在了,活有点重透支了。但吴胖子说这不是活多活少的问题,肯定是身体出了问题,实在不行了泡点药酒喝。老张说这个可以考虑一下,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吴胖子今天真给他带来了补药。“这里面有十几种药材,我弟弟配的,具体是啥我也搞不懂,反正以前我二叔用后说挺管用的,你试一下吧。记住,白酒十斤,浸泡七日后服用,早空腹三杯,晚休息前三杯,小杯子,不要大杯子,喝多了反而出问题。”

吴胖子唠叨着。他弟弟是兰州一家中医院的大夫,在当地小有名气,他开的药肯定管用,老张一百个相信。“酒呢?你光给药不给酒啊?不会落车上了吧?”

“二楞子”笑着,要去吴胖子车上拿酒。“滚,酒到你手里还能有老张的份?自己去买吧,还喝上瘾了……”吴胖子笑着在“二楞子”屁股了踢了一脚。“哎呦,你踢坏了我的命根子,没有十根牛鞭补不了!”

“二楞子”故意一个踉跄,然后叉着腰,装着受伤的样子。“还牛鞭呢?你又准备祸害谁家媳妇啊?”

“没眼色”跑过来,趁机又在“二楞子”屁股上踢了一脚。“把裤子脱掉,看看他的鞭踢坏了没?”

“尕回回”也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二楞子”。“没眼色”见状,扑上来就解“二楞子”的裤带。“救命啊……有人耍流氓……”“二楞子”故意尖着嗓子,学着女人叫喊。“喊!喊大点!”

“让你看看流氓是啥样子……”三个家伙叫着、喊着、笑着,骂着,在地上揉作一团。“‘二楞子’还是壮,‘尕回回’和‘没眼色’两个人都干不过。”

“哈哈,‘没眼色’裤子快掉下来了!”

“哈哈,‘尕回回’完了,那玩意儿让‘二楞子’抓住了!”

“……”老张和吴胖子叼着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个年轻人混战,不断地评点着。“放手,一块放手,起来装车吧!”

闹了一会,三个人在地上都不动了,“二楞子”一手抓着“尕回回”的大腿,一手揪着“没眼色”的耳朵;“没眼色”一手揪着“二楞子”的裤脚,一手拧着“二楞子”揪耳朵的那只手;“尕回回”两手抱着“二楞子”的头,几乎要吊在他脖子上了。三个人都痛得龇牙咧嘴,喘着粗气,笑着,骂着,又相互威胁着放手。老张和吴胖子乐得占便宜,上去每个人屁股上踢了两脚,喊“一二三”后三个人一块放了手,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笑骂着一块去装车。“哎哟,抬不动了,‘没眼色’下手太狠了,扯的疼,我的宝贝报废了,你得赔我!”

“二楞子”将一块三百来斤大石头抬起来,放到车旁没了力气,用胸口顶住了,笑着叫唤着。“赔就赔,报废了就别用了,你媳妇我伺候,一晚上要几次给几次!”

“没眼色”见了,赶紧上来帮忙,嘴下不停地占着便宜,一用力两人就将大石头推到车上。“这个,我看行,实在不行我也来帮忙!”

“尕回回”也不失时机地占便宜。“滚!两个杂怂!”

“二楞子”骂着,将一块百十斤的石头扔到车中间。“胡大,你小心点,本来就这点本钱了,可别让吴胖子一副药哄球掉,连命都搭上了干。”

老张受了吴胖子恩惠,干活真带劲,将一块二百来斤的大石头抬到车上,累得有些喘气了,惹得“尕回回”一阵埋怨。这家伙今天没精神,一双眼睛灰蒙蒙的,动不动张嘴打着哈欠,说是晚上让媳妇折腾的没休息好,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去打麻将了。“这算啥,我老张想当年也是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捉龙,那像你泡蛋娃,一晚夕就让媳妇把火气灭了,猫娃大的石头都哼哧哼哧的。”

老张鸭子肉烂嘴不烂,一边拿衣裳袖子擦着汗,一边还嘲笑“尕回回”。“你吹吧,反正吹牛皮不上税,你爱咋说就咋说……”“尕回回”也抬了块大石头,装到车上后累得直喘气,两张嘴皮子却神气十足地说个不停,唯恐少说一句就会上当吃亏一样。“不是老子吹,想当年比你娃娃强十倍,别看这两年老了,尾巴杆子还是上往上翘者。”

老张揉揉胳膊上的肌肉,笑得浑身都掉石头渣子。“抓住个尕手儿往脸上看,穷光阴咋推者,就这么价推者。明明羊伙里的羊泡子,却偏充个人伙里的人稍子!”

“二楞子”又抬了一块大石头,独自挪到车最前边,冲着老张喊着。“来,打车门……”吴胖子喊着。“嗨!嗨!”

老张用力向前推搡着车门,“二楞子”吃力地划上销子。“走喽……”吴胖子挥挥手、按着喇叭潇洒地走了。“好!你……”老张感谢地看着吴胖子开车离去,嘴里应承着,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自己心“咚咚”地跳得特别厉害,眼皮子“忽忽”地闪个不停,浑身软绵绵的,仿佛让人拿橡胶棍抽了一顿一样。“老了,老了。”

老张有些伤心,眼前突然黑了一下,一股酸水顺着食道涌上来。“扑”,老张一张口,一股液体落在地上,清亮中杂夹着一些灰尘。还好,不是血,一切正常,不必要担心。“老了,老了。”

老张喃喃着,腿有点软,赶紧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张,你没事吧!”

“老张,咋了?”

“二楞子”和“小回回”眼尖,发现老张脸色不对劲。“没事,……今天好像吃的不对,胃疼……”老张摆摆手,善意地撒着谎,生怕大家知道真实情况后担心。“吃馍馍、喝开水,天天都一样,好好的,今天你是不是偷吃啥了?”

“没眼色”心粗,大咧咧地说。“你到旁边休息一下吧!”

“二楞子”关切地说。“我稍缓一下……先坐会……”老张想站起来,但感觉头脑里又一阵眩晕,不敢动弹,便拿手捂住胃部,装出确实胃疼的样子。大家真以为老张胃疼,“二楞子”让“尕回回”拿老张杯子去老板办公室灌点热水、加点盐。老张刚刚喝了两口,心里稍敞亮了一点,挣扎着站起来,但仍感觉眩晕,只好继续捂着胃部挪到背风处休息。这回来的正好是“刘大眼镜”的车,他是给西宁玻璃厂拉石头的,依旧一副老样子,倒好车后朝大家笑笑,说声“弟兄们辛苦了!”

继续坐车里看武侠小说。因为又少了一个人,车装的有点慢。老张休息了半个小时后感觉好多了,就赶紧加入到劳动队列中。没想到才装了几块石头,又是一阵眩晕,一脚踩到两个石头中间,差点摔一跤。“没眼色”在旁边刚刚抬起一块大石头,被老张碰了一下,顿时泄了气,石头掉下来,差点砸了腿。“干不动就别干了,你差点把我的腿报废了!”

“没眼色”生气了,扔了石头推老张去一边休息。“二楞子”和“尕回回”见了,也劝老张别干。老张只好继续捂着胃、讪讪地笑着说今天这胃咋回事,成心不让我干活。一个小时后车装满了。“二楞子”非要让老张早点回家去休息,老张连说没事,就在场子里休息一会。“没眼色”说再别干了,净给大家添乱。“尕回回”更是痛快,直接去把老张的自行车和换穿的衣服拿来了。“二楞子”怕老张骑不了自行车,就趴在驾驶室窗口让“刘大眼镜”把老张顺路带一段。“刘大眼镜”二话不说,喊老张上车。老张边换衣服边说不用,自己骑车回去。“刘大眼镜”笑笑,从驾驶室跳下来,一手拎起老张的自行车,轻轻一扔,直接扔到车厢里,说要不到车厢里骑。老张极不情愿,但生怕大家骂他“要钱不要命”,只好坐到驾驶室里。康明斯车驾驶室有点高,老张头脑晕乎乎的,上车时差点一脚踩空。“刘大眼镜”看着脸色蜡黃的老张,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需要不需要去县医院检查一下,老张连说老毛病,休息一下就没事。罗桂兰在家里,裹着被子绣袜垫,见老张进来有点吃惊,问今天下班咋这么早。老张也不答话,直接上炕钻到被窝里,拉过一个枕头垫在头顶下,闭上眼睛,半晌才缓缓地说今天不知咋回事,头晕的厉害。罗桂兰关切地摸摸他的额头,不发烧而且有点冰冷,问其他都正常,就说不会血压又升高了吧。老张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应该没大事。罗桂兰让去村医张元彪那边检查一下,老张说先等等,好点再去。罗桂兰下炕倒了一杯清茶,老张挣扎着爬起来喝了两口,又继续躺着。炕很烫,被窝里暖烘烘的。老张平静地躺着,眼前还是有点眩晕,但已经好多了。老张真想大哭一场,以自己的老泪来祭奠那些已逝的岁月,诅咒那捉弄人的、一辈子找不到门钥匙的命运。以前他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可现在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想想三国演义里黄忠八十还上阵杀敌,自己五十岁抬个石头就倒下来,心里十分的窝囊。每天看着那几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本跟他们争强称雄了。岁月不饶人啊,当时光带走了青春时,也就带走了希望与勇气,你只能束手就擒,只能退出历史的舞台。老张又想起了“二楞子”那重复了好几遍的劝告:“老张啊,老张,不是我说你,早该休息了,儿子都跟我一样大了,还干个啥?不是活不下去,也没有人逼着你干,别这么一天不要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每每这时候,老张都笑着辩解着:“不不,若要老,花甲子,我才五十搭上头,还年轻着。”

“远啥哩,看挣出屎肠头子你再喊年轻。”

“二楞子”一双眼睛瞪得牛眼般大小。老张便不再说话,讪讪地笑着,继续干活。“二楞子”三十五岁了,正是壮年,说话很粗、心肠却好,凭着身高马大有一身好力气,总爱抢着搬大石头,把小的留给老张他们几个。老张有时中午睡过头,“尕回回”和“没眼色”有意见,“二楞子”总是瞪一眼:“喊啥喊,五十的人了,给你当老子都够资格,就让他睡会吧,大不了我多赚两块。”

老张感谢“二楞子”和其他三个小伙子,虽然有时骂骂咧咧、胡开玩笑,但骨子里拿他当长辈,处处照顾他。不知不觉地,老张慢慢睡着了。他的眼前出现一条路,窄窄的,两边是高耸的山崖,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上面晃悠着,似乎只要有风吹就会掉下来。他小心地行走着,一边走,一边往上看,生怕石头掉下来砸到自己头上。慢慢地,他走出了让人窒息的峡谷,前面是一片茂密的庄稼地,一群女人在地里拔草,但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好沿着田埂继续往前走,突然脚下出现一个洞,将他陷了进去,他急于逃脱,但腿子软绵绵的,怎么也使不上劲。正着急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说:“阿大,不行了吧,来,我拉你一把!”

扭头看时,却见张天顺嬉皮笑脸的,叨根大雪茄看着他。“滚,老子还不到你拉的时候!”

老张生气地挥动拳头骂着,脚下却越陷越深,几乎半个身子都掉下去了,急得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你咋了?魇住了吧!”

忽然老张听得有人叫唤,还用力推了几下。老张突然清醒过来,什么庄稼地、什么张天顺,都不见了,他喘着粗气,无力地笑了笑。只见罗桂兰已经摆好了炕桌,端来了炝好的酸菜,唤他起来吃饭。老张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感觉也不眩晕了。“真是个怪梦!这个畜生!”

老张笑笑,接过罗桂兰端来的寸寸面,大口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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