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放飞的鸽子,一振翅跨越了记忆的尘埃,消失如初来时那般执著与从容在没有人烟的角落里叹息屋里灯火通明,一家老小七口人坐在大炕上,大炕桌上摆着一盆红烧鸡肉、一碟酸菜粉条、一碟腐竹炒肉,一碟白菜炒肉,还有瓜子、花生。满屋里笑声不断,伴随着孩子不时的哭闹声。老张说庄稼人不过千禧年,没想到自己家里反而过得有模有样。二爸坐在炕底最中央,左边是二婶和罗桂兰,张玉林媳妇坐在炕沿上。本来罗桂兰是东家,要伺候大家的。但张玉林媳妇来时活已经让罗桂兰和二婶娘干完了,便主动要求坐炕沿上端茶倒水、顺便伺候宝贝孙子拉屎拉尿。张玉林、张玉宝挨着二爸坐,三个男人已经开喝了。二爸七十六岁了,瘦瘦的,精气神很旺,抱着一岁半的重孙子又亲又逗,动不动把孩子欺负得哇哇大叫,让二婶骂了一次又一次,倒显得一派天伦之乐。张玉林身体发胖,脸上白白净净的,看着倒比张玉宝年轻五六岁。张玉林媳妇比罗桂兰小一岁,两个人平时特别合得来,有啥事都相互帮忙,张玉宝家里大小事她都很清楚。今晚喝的是张玉林提来的两瓶最新款的“神仙不落地”酒,说是一瓶五十多块钱,有点烈而且后劲十足。张玉宝恭敬地在地上洒了几杯,敬天敬地敬各类过往神灵,然后又给大家敬了一圈,三个女的都说啥酒都喝到嘴里辣酥酥的,不好喝,让三个男人自己喝。二爸年事已高,不敢多喝,剩下张玉宝弟兄两个放开喝,偶尔给二爸敬上一杯。一家人聊天自是往事如云、今昔可贵。人老了话多泪也多,二爸一说起他苦命的大哥、大嫂就老泪纵横、激动不已,从他们小时候一块上山打柴讲起,到在部队里给家里带来好吃的好穿的,说大哥对家人特别好,就是命不长。又说大嫂子虽然是改嫁的,但到底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又说前两天梦见大哥说下面冷,他到坟头上转了一圈,发现有几个洞,拿铁锹铲土填补上了。二爸二婶又说到张玉宝他们几个,夸玉宝有孝心、重感情、讲义气,小时候偷吃的让一家人不饿肚皮,而且嘴巴也严实,逮住了两次都没有把家里人供出去。张玉林听了就赶紧端了一碟酒,一定要敬给张玉宝,说当年两个人干坏事,贼名声全让玉宝一个人担了。张玉宝哈哈笑着,说反正一个人挨打总比两个人挨打好,我要是供出去可能回家还得挨打。张玉林说这确实是个理。张玉林媳妇接过话头说玉宝人就是实诚,不像张玉林一样奸猾。弟兄两个哈哈大笑着碰杯喝酒。二爸也给张玉宝端了一杯酒,笑着说那次食堂里偷馒头,可把他吓坏了,当时不打张玉宝下不了台,打张玉宝又怕把自己供出去,还好玉宝啥事敢担当,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愣是没有多说一个字。张玉宝憨憨地笑着说,二爸打我很正常,我虽然挨了打,但全家人都没有受牵连,要不我们现在哪还能坐一块喝酒。二婶娘说都是当年日子太苦了,一家七八口人,光吃饭就得做一大锅,偷点大豆、洋芋的那不叫偷,玉宝那叫持家。张玉林媳妇也说就是,偷钱才叫偷,偷吃就是馋嘴。张玉林晃动着肥胖的身体说,谁娃娃家时没干过这些,不过就是调皮罢了,去村上打听打听,有谁说玉宝手脚不干净的,就连“彭二杆”子活着的时候还常夸玉宝人老实、勤快、品性好。张玉宝笑着听大家为他正名,不愿意插嘴。其实在他心里藏着一段往事,只有他和媳妇知道,任何人没有告诉过,事关自己和媳妇的名声,他只想把故事带到棺材里。张玉宝跟着张玉林到外面混了几年,那时到处闹革命,红卫兵最吃香。张玉林在外面混得确实不错,后来还回到村里组织闹革命,把那些右派分子、“黑五类”、反革命分子斗得屁股冒烟。张玉宝则不同,有时候在县城跟着大家胡混,但大多时间都回到家里帮着干活、挣工分。说是到县城里去闹革命,其实他真正做着三只手的勾当。大家忙着阶级斗争,没有人管小毛贼,张玉宝今天偷这,明天偷那,哪里方便就在哪里下手,风声紧点了就回家。小偷也是有组织的,而且也打着革命的旗号。张玉宝加入的组织为首的叫“刘大头”,人长得不高,黑不溜秋的,一个脑袋有别人的两个大,大胡子,大眼睛,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哪怕面对冤家对头也笑呵呵。但心特别狠,你若惹了他,不知道他的刀子啥时候捅到你身上。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他手下管着十来号小偷,只接受上贡,自己从来不动手。他给小偷们定的规矩是三七开,他拿三成,偷钱交钱,偷了东西折钱上交或帮忙出手后收钱。谁敢不从或私下隐瞒,一旦发现轻则挨打,重则断脚断腿甚至送命。“刘大头”当了造反派头头,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背起语录从来不打结巴,随便念出来一段,你拿本本一对照,保管错别字不超过三五个,而且那些字他确实不认识。“刘大头”本事大,吹得也厉害,讲起江湖往事滔滔不绝。动不动开会时一屋子十几个人,全围着“刘大头”听故事。张玉宝经常坐在屋子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听着,瞧瞧“刘大头”的口袋又瞧瞧别人的口袋,脑子里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有钱,与其每天到外面偷,不如在他们身上下手。要不,就从这个黑猪身上开始。张玉宝越来越多地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偷”“不偷”,他感到有两个小人在他脑中不停地争吵着,一个说“不偷白不偷,反正那也是不义之财”。一个说“不能偷,你看人家那块头,一拳头能打折你十个肋条,划不来”。“有什么不敢的,我打小开始偷,也不知有多少起了,那次失过手呀。”
“别吹了,人家可是老江湖呀,弄你如弄个小老鼠一样简单。”
“就不怕,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不能偷,”“就要偷”,两个小人吵翻了天,只听“嘭”一声,那个不让偷得小人让要偷得小人打趴下了。“干”,那个得胜的小人大声叫着。“好小子,还跺脚拍桌子,吓人呀。”
张玉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好几双眼睛盯着他,带着异样的奸笑。“哈哈,泡蛋娃做梦也干革命者。”
“刘大头”的脸上笑开了花。张玉宝的手隐约有些疼,想想刚才做梦激动时拍了一下桌子,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第二天,“刘大头”脸上笑容不见了,他把大家叫到屋里,一张老脸拉得比驴脸长,那根谁见谁怕的大棍子在手里捏得快冒汗了,瞪着牛一般的眼睛对屋里的人又拍桌子又骂娘,说“*妈妈的,竟然偷到老子头上了,不弄死他老子不姓刘”。屋子还是经常聚会的那十几个人,大贼、小贼、老贼、男贼、女贼,一个不落,气氛却明显不一样了。以前大家笑语盈盈、牛皮吹得比火车还响,今天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仿佛死了亲妈一样。原来昨天有人把“刘大头”的钱包偷了。“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老子跟你单挑。”
“刘大头”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得了眼病一样。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敢吭气。张玉宝坐在角落里,心里七上八下,可脸上装作没事人一样。反正做贼好几年了,他习惯了装平静,查出来了当孙子,查不出来算运气好,自己没必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跳出来充英雄。“说话呀,都死了!”
“刘大头”把桌子敲烂了,但没人吭气。“你,马溜子,你不是消息灵通吗?说,是谁干的?”
“刘大头”点名了。那个叫“马溜子”的年轻人赶紧站起来,一张脸青里发紫,两条腿直打哆嗦:“老大,我真不知道,昨天我开完会就回家睡觉了,不信你问我媳妇去。”
“我*你媳妇去,滚!”
“刘大头”“嘭”地在桌子上打了一棍子,“马溜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你说,王麻子,是谁干的?”
“刘大头”继续点名。那个王麻子比“马溜子”强一点,站起来腿不颤,说话底气也足:“老大,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了,非把他皮子剥下来让你当褥子。”
“你坐下。李老二,你说……”“刘大头”心里稍有点安慰了,口气软了一些,靠近他的“一撮毛”赶紧点了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送到他嘴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屋里每个人都表态了,但没有一个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甚至有人说钱恐怕是在外面丢或偷的。“刘大头”说不可能,昨天开完会他回到家再没出过门。一会又说他晚上就出去了一趟,一个人也没遇上。满屋里的人讨论着贼若是屋里的人到底是怎么下的手,在外面丢的话老大究竟遇到何方高人了。张玉宝听了个稀里糊涂,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而且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靠着他的两个人推了推,他不但没有醒,鼾声反而更响亮了,脸上还带着傻笑。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刘大头”很丧气,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听到鼾声后脸直接发青了,提着大棍子就走到张玉宝跟前。大家紧张地看着他,猜测下一秒张玉宝的脑袋会不会开花。没想到“刘大头”望着张玉宝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大棍子指着张玉宝的头说:“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这才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你们一个个怂样,都有可能偷了老子的钱。”
“刘大头”狼一样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又扫,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除了这小子,每人一百块,王麻子负责收上来交给我,这事就不再追究了,不然的话,嘿嘿……散会。”
说完话,“刘大头”提着大棍子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极不情愿地叹着气。王麻子足足叹气三十秒,站起来一摆手:“弟兄们,认命吧,多劳动几次就行了,反正……哎,抓紧时间弄吧,最好三天内交上来。”
王麻子摇着脑袋向外走,走到张玉宝跟前时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突然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张玉宝的头上:“这杂怂,*妈妈的真有福气,觉也睡了,钱也免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呀!”
张玉宝正梦见在二爸家里吃洋芋,那个调皮的张玉秀正抢他的一份,猛地挨了一巴掌,惊得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蒙头蒙脑地说:“我不吃了,给你还不行吗?”
“*他先人,还真是个泡蛋娃呀,老子们头上冒汗着,他做梦还想着吃哩!”
王麻子哈哈大笑,众人也笑着拿张玉宝当出气筒,这个上来一巴掌,那个上来一拳头,然后摇着头走了。张玉宝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里,心里有点窃喜也有点失望:“这‘刘大头’就这点本事呀,偷起来这么轻松,骗起来这么容易,哎,真是没劲!”
自此,张玉宝胆子更大了,他背地里苦练功夫、总结偷盗经验,加之另有高人指教,不仅身手越来越了得,还慢慢摸索出了不少门道。张玉宝行窃有特定目标,专挑各路造反派下手,反正他们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抄来的家当满屋子都是,丢上十件八件的也不知道,身上的钞票丢没丢也搞不清。政治运动他不懂,他就偷得过瘾,有时候偷了没地方放,就随便找个穷人家扔进去。当贼的都尊敬燕子李三,他也效仿李三,当个侠盗。革命部队里出了“无影贼”,害得大家相互猜忌。但“刘大头”不管了,因为那贼再没偷过自己。关着一群贼,万一查出来是自己手下干的,那不等于自己打嘴巴吗?他会上强调了好几次,让大家不要偷同一个组织的,不要偷那些头头脑脑的,万一出了问题自行负责,与组织无关。张玉宝依旧傻乎乎地笑着,该吃吃,该喝喝,该喊口号时喊口号,该回家种地时回家种地。没有人怀疑他,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单纯,纯粹是一个傻小子。或许有时候弱点就是优点。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有几次偷盗事件发生时他正在老家种地。看来这内贼不止张玉宝一个人啊。一晃五六年,道上都知道革命队伍中出了一个“没影贼”,能飞檐走壁、隐身缩骨,神龙见首不见尾,盯上谁谁倒霉。好在偷盗的都是不义之财,大家不愿意穷追彻查,反而津津乐道于这位大侠的光荣事迹。想起这些往事,老张经常不由自主地发笑。前几年他在县城上碰到王麻子,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改邪归正开了个小商店,两人坐在商店里,切了二斤卤肉,喝了两瓶“青稞神”酒。说到往事旧人,不由感慨万千。王麻子说“刘大头”作恶多端吃了枪子,李二、“马溜子”等人坐牢的坐牢、死的死、老的老,已经没有人吃那号饭了。张玉宝酒后高兴,便把自己当“无影贼”这事兜了出来。王麻子愣了愣,哈哈大笑着拍拍张玉宝的肩头说“你娃娃聪明呀,难道这就是老先人说的大智若愚吗?”
老张报之微微一笑。其实他能有今天,除了大智若愚的表现外,更重要的还是那个年代太混乱,而且自己遇到贵人激流勇退了。成与败有谁能预料,但对于成功的人,人们更津津乐道于他的奋斗史、他现在的辉煌,失败的人纵有再辉煌的历史,也无人问津。张玉宝算不上一个成功者,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对于他的历史,自然没有人去探究,唯有他自己夜深人静时慢慢品味。但对于家族来说,张玉宝似乎又是一个成功者,这功劳来自他的三个子女。二爸已经醉了,老头嗉嗉不已,说玉宝培养出了一个老板、一个老师,还有一个未来的大官,这以后肯定让张家祖坟冒青烟,让死去的大哥大嫂含笑九泉。张玉宝不以为然地说天顺那就是不成器的料,只配摆个摊子挣几个辛苦钱。天娟还算可以,吃着公家的饭,一生也有了着落。天才还念书呢,以后的路很长,谁能预料呢?二爸说:三岁看到老,你小时候就特别实诚,别人说你调皮捣蛋,以后会闯祸,我说你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绝对是个孝子贤孙,现在有谁不夸你俩口子,谁还提当年偷菜、偷馒头的事呢?张玉宝笑着说那还不是二爸、二婶娘教导得好。说完又端起酒敬二爸。张玉林赶紧拦住了,说人老了少喝点,别一高兴喝多了,明天难受。二婶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我们家里都是实诚人,村里人都夸玉宝俩口子,那王尕四俩口子走时你们披麻戴孝,不少老人背地里都伸大拇指呢?罗桂兰说,应该的,尕四舅待我们如亲生儿女,我们就应该知恩图报,为两个老人送一程。二爸听了又开始抹眼泪了,敲着桌子说:大哥大嫂啊,你们命真苦,没享一天福,没看到这么贤良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