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眼神,让我好好珍惜如同许多年前消逝的那片叶子静静地从树梢落下,融入大地广阔的胸怀,化作永远的记忆这鬼天气,说下就下,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稀稀拉拉地飘雪了。雪很细,如同盐末一样,随着微微的风,不紧不慢地落下来,地上很快就白了。左边是山、右边是山,后面是山、前面是山,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偶尔传来几声响亮的“二踢脚”声,借着大山回响着,不晓得是哪个湾里哪个沟里哪家窝里哪家的孩子又在贪玩。已经中午了,吴梅兰站在山顶上,她穿着淡黄色的长羽绒服,戴着红棉头巾,两个脸蛋冻得通红,不停地搓着手,张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大路。从早上八点起床到现在,她一直没闲着,已经是第三次在此等待了。“四台拖拉机、两辆小车、五辆马车、三辆驴车、一台牛车,五帮人二十三个”,她心里默默念叨着、反反复复地数着,甚至于每一批老女老少她都记得很清楚,但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看不到她等待的人,望望远方的路,似乎也没有车影。“雪越来越大了,他们肯定不会再来了!”
吴梅兰仰起头,那雪末确实比早上大了一点,而且没有转晴的样子,她心里感觉特别的失落。她一路小跑从山顶上下来,大路边有棵干枯的榆树,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烂围巾,她用手扯了扯,很结实,便朝一条岔路跑去。岔路下面是个山窝窝,七户人家,分两层稀疏地散落在这僻静的山窝里,显得格外宁静。路沿下就是人家,最近的人家也与路面有十几米垂直距离。站在路边,每家院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两家条件还不错,盖了东、北、西共七间房子;有三家是盖了五间房,其中一间快要塌了下来;剩下两一家分别三间房、四间房。雪落在屋面上、落在院子里,白茫茫的,看不出谁家房子阔气,但从那屋檐下露出的部分来看,也没有一间好房子。因为天冷,除了有一家七间屋的院子里三个小孩不停地从这屋跑到那屋,好像在捉迷藏外,其他院子里都静悄悄的,就连狗也不叫一声。“几个家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又给捣乱!”
吴梅兰一边跑一边骂,还指着那几个小孩骂着。几个孩子玩得正高兴,谁也没理会她,更确切地说谁也没看到她。吴梅兰一路小跑,在一处岔路口拐弯,到了第二家院子里。院门大开,门道里两个炕洞门里冒着浓烟,将门道熏得黑乎乎的。一个七八岁、穿着绿格子衣服的小男孩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来不及躲闪,一头扎到吴梅兰怀里。“死林子,一天就知道玩,”吴梅兰一手抓住被碰得晕头转向的小男孩,在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这是吴梅兰二哥的儿子,叫吴林颖,很调皮,吴梅兰常骂他“死林子”。“他们追来了……”吴林颖大声喊着,急切地想挣脱。“阿娘来了……新姑爷来了……快跑,……”后面跑出两个小孩来,一个四岁多、扎着马尾辫折小女孩,这是吴梅兰二姐的闺女,叫金敏鑫。一个六七岁、穿着褐色夹克衫的小男孩,这是吴梅兰大姐的小儿子陈云泰。见到吴梅兰,两个小孩顿了一下,大叫着迅速返回院里。吴梅兰松了手,吴林颖迅速跑到院里去了。“新姑爷呢?”
吴梅兰拍拍身上的灰尘,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有人问。只见七八个人从屋里走出来,有吴文远和马守成,还有三个女人,问话的正是马守成。“没见,不知道来不来!”
吴梅兰拉着脸,径直走进屋里。屋里暖烘烘的,两个老头坐在炕角落里,炕桌子上摆着两盘肉,还有酒碟,两个人脸上都有红晕,看来已经喝了酒。屋中间一台烤箱,上面搭着一个大罗锅,里面煮了肉,满屋都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吴梅兰进屋凑到烤箱前,在炉筒上捂着手。大哥、马守成和一个女的都进来了。女人三十二三岁,是吴梅兰的二嫂子周成芳。“梅兰,你女婿娃不会放鸽子了吧?”
炕上看着年龄大点的老头笑和和地问。“阿爷胡说……”吴梅兰瞪了老头一眼。这个老头是她的三爷爷吴德寿,已经七十八了,身体还结实得很。另一个老头是她父亲吴继红,六十七岁了,两个人差十几岁,但看不出有太大差别。“姑父上来,新姑爷不来,老姑爷继续喝酒!”
吴继红笑着,招呼马守成上炕。“就是,这天气,不好说,我们山里雪不大,说不定西宁雪大,这老天爷的事情谁能做主,……再等等,还是放开(喝)?”
马守成麻利地上了炕。“姑父放开吧!就是来了你也是长辈!”
吴继红说。“小张应该是有事耽误或者天气耽误了,他不是那种放鸽子的人……我一会再去看看!”
吴文远看了一眼妹子,见她铁青着脸心疼地说。吴梅兰也不吭声,转身出门,走到另一间屋里。这间是她的闺房,里面生着一个小铁皮炉子,另外两个女人围着炉子。一个三十五六岁,是大姐吴梅花;另一个二十七八岁,是二姐吴梅香。“小张不会有事吧,这天气……”吴梅香有点担心地说。“我估计小张撒谎哩,要不怎么再没音信了!”
吴梅花怀疑地说。“不知道!不等了,我睡会!”
吴梅兰情绪低落,脱了鞋子上了炕,拉开被子蒙头就睡。张天顺自打有了手机后,传呼就归她使用。昨天晚上发了六七条信息,说是明天早上八点出发,估计两个半小时到达,郭恩借了一台车一块来。早上七点多发信息说刘庆有也来,准时到达。现在已经快一点了,影子不见,信息也没有,让一家人等得心慌。整个小山村没有一部电话,想问也问不上。吴梅兰心里既慌乱又委屈,加上在风雪中呆得时间长,这会感觉背心稀冷、骨头发酸,她钻在被窝里把张天顺骂了九九八十一次,盘算了一百零八条报复行动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以说,今天吴梅兰全家只做一件事。就是等张天顺。吴梅兰兄妹共有五人,分别是大哥、大姐、二哥、二姐和她。母亲前年去世了,大哥分房另坐了,二哥一家四口和父亲、吴梅兰住一起。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嫁到平川农村里,前几天回娘家,听说吴梅兰对象要来,就让丈夫先回去了,姐妹俩带着孩子留下来陪陪父亲,并顺便看看未来妹夫啥样子。马守成是昨天来串亲戚的,听说张天顺要来,专门留下来要见见、喝场酒。因为正月里拜年忙,二哥早上出去还没回来,二嫂子在家做饭,大哥专门来陪客。吴梅兰爷爷弟兄三个,现在六个老人就剩下三爷一个人了。吴梅兰爷爷是马守成的亲岳父,以前来了就住她家,和父亲关系很好。三爷是个热闹人,听说吴梅兰对象要来,早早就过来了。一家老少十一口人早上十点就一直等着,连中午饭都没吃。怕喝酒丢丑,四个男的基本上都在聊天,三个多小时连一瓶酒都没喝完。“姨娘,快起来,新姨父来了!”
“梅兰,快点,快点!小张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吴梅兰被几个人又推又搡,勉强睁开眼一看,只见二姐和四个小孩围在炕头。“真来了?”
吴梅兰不相信地看着他们。“已经在那边房子里!”
二姐笑着说。“就是,都脏成猪了……”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抢着说,这是吴梅兰二哥的闺女吴林玲。吴梅兰听了顿时一惊,感冒也似乎好了,她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下炕就跑,才出门发现没穿鞋,又返回来找鞋子。因为惊慌,张天顺给她买的高腰靴子一时又穿不上,只得找了双平底鞋穿上。二姐一把拉住她,说几天不见,想成这样了,也不怕人笑话,把头发梳好、收拾一下再过去。吴梅兰这才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了,羞红了脸笑着接过梳子打扮自己。四个小孩围在一边,你争我抢地说新姑爷是他们领来的。原来几个人见雪停了,就跑到大路上玩,一辆车停下来问这里是不是“芨芨窝”,小孩说这路上下去就是。开车的又问知道不知道吴梅兰家,小孩一听就知道是新姑爷来了,点点头说等你们一天了,然后大呼小叫地往家里跑。吴梅兰收拾妥当回到主屋时,张天顺三个人刚刚磕完头,拍打了下灰尘、洗漱了一下,三爷站在炕上,马守成站在炕下面,一家人不停地让三个人坐炕里头,三爷还把被子拉开了,说是赶紧焐一下。郭恩和张天顺还在客气,刘庆有早早脱了鞋钻到被窝里,连声说“今天折腾惨了,以后死也不到这鬼地方来”。郭恩见状也上炕钻到被窝里,张天顺坚决不上,就坐在炕头上。大姐和二嫂已经给他们倒了茶,让他们快喝点暖暖身子。“你们咋走了一天?”
吴梅兰进屋后看了看三个人,有些疑惑又有点羞怯地问。“哎呀,你就不知道我们有多惨!”
刘庆有一边喝茶,一边喋喋不休地讲他们今天的经历。原来春节前杨经理回老家河南了,要保养一下车辆,刘庆有就介绍到郭恩干的修车场了。杨经理见都是熟人,说春节你们需要车的话可以开着转转。郭恩天天在修车场,虽说没驾照,两年前就会开车了。这次张天顺要来吴梅兰家,就试探着打了个电话,郭恩说这个得给杨经理问一下,虽然人家这么说,我还没动过。结果杨经理一听张天顺要用车,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给刘庆有打电话,让他把油加上,别让张天顺掏钱。路上该吃饭啥的也让刘庆有掏钱,回来他一并报销。“我们张老板的面子太大了,我是我们杨经理派来专门伺候他的!”
刘庆有吹的唾沫渣子乱飞,不过也确实都是实情。“坏就坏在这手机信号不行,这山路太难走了……”刘庆有说,他们三个人晚上喝了一场酒,早上八点起来吃了个牛杂碎就上路了。根据吴梅兰发的位置,问了个人后进了沟,结果山里岔路多,三拐两拐拐到南边一个山村里去了。好不容易拐到正路上来了,结果因为雪天路滑,车掉进一个沟里半天上不来,最后张天顺跑到最近的一个村里,借了几张铁锹,又在两个老乡的帮助下才把车弄上来。“你们这破山沟沟里,哎呀,真他妈的落后,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我们三个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以后他妈的打死我也不来了,啥球破地方,倒霉透了!”
刘庆有头摇的拨浪鼓一样。“还好,人也没车,车也没事,这边乡亲们也很亲热,还把我们叫到家里吃了一顿饭!”
郭恩见刘庆有说得有点过分,在被窝里连踹了几脚,制止他再别说了,生怕说出脏话来。刘庆有现在是脏话越来越多了,昨天晚上张天顺就说好像他变了,不过哥三个一起喝酒都说脏话,谁也无所谓,可今天吴梅兰家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嘴上得把个门。“就是,人挺美的,帮我们弄车,还让我们到家里吃饭,给钱不要,送了两瓶酒还感谢我们!”
刘庆有自知失言,赶紧说。“哈哈,把娃娃们折腾坏了!”
三爷笑眯眯地说,大家也没怪罪刘庆有,倒觉得这破山破沟的,让城里老板们受了这么大的罪,发点牢骚是应该的。张天顺这会不在场,吴梅兰进来后就把他拉到里间屋里问具体情况了。刘庆有说得一点不错,吴梅兰听着心里也特别不好意思,连声说我还以为你又喝醉骗我呢。张天顺说男儿吐口唾沫就是钉子,骗你也不能骗一大家子人啊。两个人在里屋说话,四个小孩子趴在门口偷听。“进去,和新姑爷要糖去!”
吴梅香笑着在吴林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四个小孩“呱呱”地笑着,跑到屋外去了。“你给他们带糖了没有?”
吴梅兰听到二姐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肯定有,走,发糖走!”
张天顺一拍吴梅兰的大腿大声说,又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走了出来。虽然没人,但吴梅兰也羞红了脸。“三爷,这次来有点仓促,没有一一准备礼物,就准备了个红包,可千万别见怪啊!”
张天顺拿出一堆红包来。他昨天和郭恩商量过了,不知道这次会见到吴梅兰家几个人,准备礼物不知道买啥好,干脆除了拜年的东西和给吴梅兰父亲买了一套衣服外,准备了二十个红包,十个五十的准备给大人、十个二十的给小孩,既得体又大方。果然,三爷收到红包脸上笑得更甜了,嫂子、姐姐客气了一下也就收了,倒茶端水做饭得忙得不可开交。马守成和大哥快醉了,连说着新姑爷咋这么客气,上次那么高档的酒店里招待我们,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好好招待一次,咋能还发红包,执意不收。张天顺送出去的红包哪能再收回,坚决不让,三个人你推我让的半天,最后吴梅花一把将两个红包抢走了,说你们不要了我要。马守成笑着说这死丫头打小就脸皮厚,三个人这才又重新落了座。吴梅兰一定要让父亲试试张天顺买来的衣服,这是一件长棉大衣,深蓝色的特别洋气,也是今年城里老人才流行穿的。父亲穿着大衣站起来转了两下,一屋人都赞不绝口,说这简直就是给老人家量身制作的,太合身了,也太有档次了。“破费了,破费了!”
吴梅兰父亲连声说着,感动得不知道说啥。“这算啥,我们张老板一天净赚几千块钱呢,今年新铺子开张了,一天一万都不止……”刘庆有又开始吹嘘了。“别瞎说,我就小打小闹开个铺子,姑父和大哥不知道嘛!”
张天顺赶紧制止了他。一会吴梅兰二哥转亲戚回来了,大嫂子也带着两个侄子过来了。礼不能亏人,张天顺晓得这个道理,赶紧一一发放红包,全家人乐得个个合不上嘴。特别是几个孩子,张天顺除了给他们发红包外,还拿了两大袋糖果,带了一纸箱子烟花,乐得个个抢着敬酒,一口一个“姑父”叫得张天顺都红了脸。几个女人今天一个比一个勤快,钻到厨房里又炸又炒的,忙得不亦乐乎,嘴底下更闲不住。都说吴梅兰这丫头命真好,新姑爷要长相有长相,要钱财有钱财,知礼节、有眼色,以后肯定是个大老板。但也不放心地说,这种太优秀的男人就怕守不住,外面诱惑太多了,各式各样的女人都有,没有猫儿不吃腥的。二姐说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让吴梅兰好好学茶饭,别天天在饭馆里吃饭。吴梅兰很骄傲也很开心,心里也确实忐忑不安,她清楚,论长相,她不算漂亮,论其他更是没有啥让人心动的地方。但张天顺说过,她因为普通才让他放心,娶媳妇就要娶一般的,带到外面安心,留在家里放心。大姐还出主意说,男人只有结婚了生了孩子才会真正有家的感觉,才会死心塌地守着女人,让吴梅兰催着早点结婚。吴梅兰将张天顺的计划说了一遍,二嫂子嬉笑着说,那是他的计划,你也得有自己的计划,以后别采取啥措施了,如果怀上了就结婚,生孩子、结婚、做生意,没有啥矛盾。吴梅兰羞红了脸,说想啥呢,我们就是处对象,还没到那一步。二嫂子笑了,说别装了,我们可都是过来人。几个男的坐在炕上喝酒。酒已经不知敬了几轮,马守成舌头已经大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吴文远这会反而清醒了许多,拉着郭恩和刘庆有的手说今晚上不醉不休。郭恩说明天上班呢,今天晚上准备要回去。三爷一听急了,说这黑天半夜的,路又这么不好走,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敢让你们回去。刘庆有今天折腾了一天,心里已经有些胆怯,说你要回去走回去,我们可不敢让你开车,也不敢坐你的车,万一掉进窟窿里,把小命报销了划不来。张天顺赶紧制止刘庆有,说你嘴上留点德,大过年的别瞎说。又劝郭恩说计划没有变化快,谁知道今天路上耽误这么多时间,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早点出发。吴梅兰正端菜进来,也连声劝郭恩晚上别回了,并保证不让他多喝酒。郭恩只好点头同意,推说那就放开划拳吧,自己先从炕上跳下来,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肚子涨得厉害,先去上个厕所。刘庆有也说肚子涨得难受,要去上厕所。三爷笑道,水土不服啊,今天晚上多喝两杯就舒服了。马守成见三个人不走了,更高兴了,摇晃着坐直了身子,袖子一卷,伸出手来:“在西宁我们划不过也喝不过,今天晚上瓶子不倒我不倒,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高拳大酒量!”
还没人来得及应答,只听“呜……嘭……”几声响起。夜色降临,屋外烟花飞舞,几个孩子高声欢呼着,几个女的一起来观赏,一朵、两朵、三朵……美丽的烟花不断在天空绽放,让山窝里平添了无数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