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你的眼睛,我无言以答南来北往的大雁啊,请留下你的声音。虽然无法响彻云霄也让这尘世,泛起朵朵浪花在吴梅兰家,张天顺三个人就待了一晚上。本来计划大清早就起床赶路,郭恩甚至说早上七点就要出发,但到了早上九点,只有张天顺一个人起床了。刘庆有宿醉未醒、钻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郭恩昨晚没喝醉,但折腾得一晚上没休息好,抱着被子不停地说再睡十分钟。吴梅兰父亲和三个人睡一个炕,早上七点多起来就操心牲畜。其实张天顺也想睡觉,但因为第一次到准丈人家有损形象,就去帮着干活。大哥一家昨晚都回去了,马守成和三爷被三爷的儿子接回去了。吴梅兰两个姐姐住一个炕,几个男孩子全跑到大哥家去住了,女孩跟着挤到二哥炕上。四个女的早早起来就开始干活,屋里屋外全清理干净了,又钻到厨房里做早饭。吴梅兰早早就到张天顺他们住的屋,满屋里酒味和臭味,打开门掀起门帘透了半天气。张天顺坐在炕头“吃吃”地笑着说说,幸亏我早上起来忍住了,要是点根烟,整个屋子都要爆炸了。刘庆有和郭恩昨晚一直在放屁,两个人都感觉有点虚脱了。酒喝到半路,两人肚子胀得难受,坐在炕上不到半小时就往外跑,蹲在厕所里,吭了半天才放了几个屁、舒服了一点。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后来两个人干脆不去厕所了,跑出去到院子里放完屁再进来。吴梅兰父亲笑着说,我们这里是窖水(即雨水),一般人刚刚开始都喝不习惯,肚子胀,放屁是正常反应,幸好我们还在熬茶时放了生姜和花椒,稍微缓解了一点。张天顺反应倒是不大,他不同于郭恩和刘庆有,以前泉水、溪水、窖水,甚至于路边水沟里的水都喝过。郭恩和刘庆有虽然也都是农民出身,而且两个也是家在山区,但没喝过窖水,特别是刘庆有,十八岁出来后就跟着着一个姨父在西宁做装修,十年了,适应了城市生活,有时回到老家都有点不习惯了,更何况喝这窖水呢。到了十点,早饭已经做好了。张天顺将刘庆有和郭恩连打带扯从被窝里赶了起来,洗漱完毕吃过早饭,两人吵着要去看看窖水到底啥样子,害得一晚上没安生。刘庆有说如果他死了当阎王爷,就增加第十九层地狱,专门收留那些生前当贪官的,天天给他们喝窖水,不停地放屁,隔半小时还要点一下,让他们尝尝这屁刑。吴梅兰便拿了扁担,挑了两个铁桶,带着三个人饶有兴趣地去看水窖。昨天早上雪下得并不大,下午太阳出来后基本上都化了。吴梅兰家共有三个窖,两个在打麦场边上,一个在屋后一块平地上。打麦场离家三四百米,一亩大小,中间稍高、四周稍低,但看着很平整。场边有两个窖,比其他地方都显得低一些,间隔十来米,不细心看还发现不了。窖口不大,用砖头、水泥围了一个八十公分大小的圈,三个地方做成水槽,外面口子上安了铁丝网,上面盖着一块用木板钉起来的盖子。揭开盖子,窖口仅有四十公分左右,仅容得下一个人出入,放了一张圆铁网子,拿木头做了边。吴梅兰说三个窖都一样,其也家里也差不多,每到下雨的时候,勤快的家里就把窖口周边扫一下,懒的扫都不扫,雨水顺着水槽流到窖里,一点点积攒起来,仅全家老少和牲畜使用。还说村里每家都有一个打麦场,都不大,每年秋天,麦子收割后,就拉到麦场上,每天摊上三四百个,马啊、骡子、驴的天天碾,没有一个月碾不完。窖口砖沿上安了一个铁环,上面拴着一根绳子,吴梅兰说这是打水用的。张天顺取开铁筛子,往里看看,水窖并不深,也就三四米深,可以直接看到水面。吴梅兰说这个窖再吃一个月就干了,该吃另外一窖了。刘庆有说麦场上的雨水还算干净,那路边的窖里的水能喝吗?人来人往的,牛也跑、猪也跑。吴梅兰说那口窖是给牲畜饮的,山里没水,最近的泉水离这里也有四五公里,家家户户都不敢浪费,每次下雨时,不仅要放窖里储水,还都拿着桶、脸盆啥的,放在屋檐下接水。“冬天呢?多好的雪浪费了太可惜!”
刘庆有感叹着,觉得肚子又涨得厉害,赶紧走开几步放了几个屁,长舒了一口气。“扫雪啊,把雪扫到一起,铲到窖里去……”吴梅兰笑道。“真正是无根水啊!”
郭恩笑着,也学着刘庆有跑一边放屁去了。说话间,张天顺已经从窖里拉了一桶水上来,倒在吴梅兰挑来的铁桶中。水倒是很清,上面漂浮着一些草叶子、羊粪沫子。刘庆有瞪大眼睛:“这不会就是我们喝的吧?”
吴梅兰笑着,“肯定了,不过回家后还拿细箩隔一下,把上面的沫子去掉。如果是懒人家,那就直接没有这道工序!”
刘庆有直接做出一副呕吐状,张天顺踢了他一脚,说我看你是没渴,三天不给水,喝尿也觉得香。郭恩也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比城市里那些水干净得多,你没听说臭豆腐是放在厕所里熏的、泡菜是拿脚踩的,饭馆后堂里大师傅还一边擤鼻涕、一边揉面呢?刘庆有大声叫“停”,说听你俩家伙的话,直接没有活路。山里手机没信号,附近几家也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没法向老板请假,郭恩急得一个劲喊走。生怕肚子胀,郭恩和刘庆有直接不喝茶,张天顺也就喝了一杯。中午时分,马守成过来,说搭个便车下去。马守成家就住在离这十几公里的一个山村里,正好顺路。而且马天芸也得回去上班,约好了和吴梅兰一起回去。下午两点,吴梅兰收拾妥当,后备箱装得满满的。吴梅兰父亲热情地装了三份东西,给刘庆有和郭恩的是手提袋,里面有肉、麻花、“翻跟斗”(油炸食品)和花卷,给张天顺的直接是一大纸箱子、另外还有一塑料壶清油。吴梅兰父亲说山里人没啥东西,这猪是自家喂的、肉香,馍馍是自家的面、自家的油,虽然面有点黑,但比外面卖的好吃。吴梅兰嘟着嘴说:“咋没有我的份?”
二嫂子笑着说:“咋的,小张不给你吃啊?”
吴梅兰笑着再不说话。吴梅兰大嫂、二嫂还给三个人每人几双鞋垫,都是自己手工做的。另外,每个嫂子给张天顺给了一双布鞋,也是纯手工制作,羡慕的刘庆有和郭恩连说“这女婿就是女婿,待遇就是高,车厢里都装不下了,让天顺扛着箱子跑回西宁吧!”
马守成家村头,几个小女孩正在路边玩跳皮筋。两个八九岁的女孩站在两边,腿上绷着橡皮筋,一个十五六岁的回族女孩、戴着白色的盖头,背上用头巾包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正在跳皮筋,旁边几个女孩正兴致勃勃地围观,其中还有一个戴盖头的。几个女孩开心地叫着“马兰花开三月八,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三十一……”听到汽车声,都一齐回头张望,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赶紧向车跑来。“快停下!这是我孙女!……”马守成坐在副驾驶室,一见赶紧喊停。郭恩一踩刹车,车停在了路边,马守成摇下车窗玻璃,朝女孩招招手。“阿爷你咋才来?我等了几个小时了!”
女孩脸冻得通红。“左拐,到家里去!”
马守成对郭恩说。“到了吗?再别去家里了,进去就得冉半天时间,让马天芸背上包包出发吧!”
郭恩心里担心回去老板要批评,生怕马守成到了家里又炒菜又敬酒的耽误时间。“一定要去,到了家门哪能不进去,喝口茶就走!”
马守成坚定地邀请大家,张天顺和刘庆有都不愿意,连声说“感谢”,说等下次春暖花开时,专门来家里,看看山区美景。马守成还想邀请,吴梅兰看三个人都不愿意去,就对马守成说晚上路不好走,再别耽误时间了。又让小姑娘快回家去叫马天芸。刘庆有和郭恩肚子还没好,一路上虽然窗户开着缝,也架不住两人不时“扑哧”一下,味道还是不好闻。小女孩听了撒腿就跑,几个人从车上下来,站在路边边等边抽烟。“我也跳会橡皮筋去!”
吴梅兰看场上女孩们玩得欢,也想去凑热闹。张天顺三个也马上来了兴趣,一块跑过去。“你压线了,下来!”
刚才背着小孩跳橡皮筋的姑娘让几个小姑娘赶了下来。“这次不算,背着娃娃跳不起来,卖卖,你抱一下,我重跳一次!”
白盖头的回民姑娘极不乐意地跳出线外,朝另外一个同样戴着盖头的女孩说。“我才不抱,老哭,哄不住!”
叫“卖卖”的姑娘不乐意地撇撇嘴,又嚷着该她跳了。“你再别跳了,大肚子还跳!”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迅速跳到橡皮筋中间。“就是,跳出事来你老阿爷打死我们!”
其他几个女孩也迅速反对着。“这是你妹妹啊!这么小的娃娃你也带出来,快放家里去,小心你妈打你!”
刘庆有看着那背孩子的姑娘说。姑娘个子一米六左右头,因为刚才剧烈运动,脸上红扑扑的,轻微地喘着气。“这不是她妹妹”“这是她娃娃!”
几个女孩抢着说。“呜”背上的孩子哭了,姑娘摇晃着身子哄着孩子。她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清纯如泉眼,让刘庆有一时有点入迷。“你多大了?”
张天顺也听着有点奇怪,一个十五六的妈妈,背着一岁的孩子,大冬天跳着橡皮筋,他心里突然有种酸楚。“十七”,姑娘怯生生地说。“这么小啊?”
张天顺不禁心里一紧。“孩子多大了?”
“一岁三个月!”
“太小了,太小了,这么早就结婚!简直是犯罪啊!”
刘庆有愤愤不平地叫着。“你老公呢?”
“走了!”
“去哪了?”
“……”姑娘没有了声音,“唔……”背上的孩子又开始哭闹了。面对陌生男人的盘问,她害羞了,拉了拉“卖卖”的手,两个人飞一般跑了。“你慢点……”张天顺大声喊着。“这是我们村里尕黑的儿媳妇,她男人叫图卖,去年淘金子去了,八月里没了!”
马守成朝着两个姑娘跑去的背影,摇摇头说。“这不就成寡妇了吗?”
郭恩一声惊叫。“是啊,没办法,隔壁村里的,我们这边两个村都是回民、汉民、藏民在一起,回民结婚早啊,十四五岁结婚很正常!”
马守成有些无奈地说。给大家讲刚才这个姑娘叫赛麦,男人比她大两岁,都是一个村的,结婚三年了,随着金客子去了还不到八个月,金客子回来说淘金子时不小心,让石头下来砸死了,给了一万两千块钱,说是这八个月的工资。“命价赔了多少啊?”
张天顺敏感地问,他想起了吴庆儿。“没有命价,哪有命价,他们签了生死协议,不能再要命价的!”
马守成说,这边金客子来招工,一般都会和家里人签订一个协议书,出发前给五千块钱,然后按淘金付工资,挖得多就挣得多,但因为都是危险行业,生死由命,万一死了与金客子无关,家里人再不能另外要钱。“这能有人去吗?”
郭恩不解地问。“去得还多!”
马守成说他以前也去过,确实能挣钱,有的人去了一年挣几万块回来,他去的那年挣了一万多,但是太危险了,金场在玉树那边,海拔五千多米,石头砸死、抢地盘打死、不服气候病死的每年都有,他们村里已经死了五六个了,隔壁村里也有五六个。虽然很危险,但富贵险中求,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抱着发财梦,带着侥幸心理踊跃前往,每年都要出去二三十人,活着回来的穿皮鞋、玩手机,甚至于买小车,死了的只能怪命不好,把命留在了草原上,留下媳妇娃娃更贫穷了。“全是穷害的啊!”
马守成叹息着,说他们这边村里很穷,特别是像这些寡妇家的,更是可怜,若不是政府救济,有些甚至连裤子都穿不起了。当然,除了死去的,还有残疾的,村里一半以上还难以解决温饱问题。“能不能去转转,看看!”
张天顺听着心里特别难受,看马天芸还没有来,就想实地查看一下。刘庆有和郭恩也都深有感触,也不着急回去了,都想去看看究竟有多穷。“行吧,以后你们当了大老板,把这些人也帮一下”马守成笑着,让吴梅兰等马天芸,他领张天顺三个人去附近人家里转转。一户在村最东头,正是刚才跳皮筋女孩的娘家。院子还算大,有五六分地,栽着七八棵果树,坐南朝北一排五间挑檐房,窗户是纸糊的,有两个屋子门坏了,一个上面拿报纸粘住洞,另一个门上补了一块铁皮。几个人进去时,那个姑娘刚到家里一会,和“卖卖”在院子里坐在小凳子上聊天、晒太阳,看见来人了,赶紧进屋里。几个人进屋时,女孩的妈坐在炕上被窝里,抱着外孙子。大冬天,屋里没有生炉子,冷得如同冰窖。女主人说是四十三岁了,但看着有五十多。她要起身下炕,让马守成拦住了,说是几个老板事调研,就坐着说说基本情况。女人深信不疑,说男人五年前和大儿子一块去淘金,坑洞塌方了压死了,留下三个儿女。大儿子用挣来的钱娶了媳妇、盖了房子后分房另坐了。女儿出嫁了也死了男人,幸亏还生了一个儿子,婆家人也还客气,闲了经常到娘家来。最小的一个儿子十三岁了,养了十几只羊,每天去放羊。女人说她腿有点残疾,是十几年前拉麦子翻车后压断留下的后遗症,虽然治好了,但平时走路一瘸一拐的,天阴下雨时止不住地痛。女人一边说一边抹泪,说女儿可以不用管,寡妇就寡妇,再过两年还可以再找一个。这小儿子再过两年就得娶媳妇了,这房子都快塌了,没钱咋办?张天顺听着心里难受,拿出二百块钱塞给女人,说给外孙子买点零食,又说他们回去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能解决一下就解决一下。第二家也是个回民,住着一个大院子,门口拴着两条狗,家里有七间房,东边两间住着老俩口,都七十多岁了。进门时披着一件打了几个补丁的皮夹克的老阿爷在院子里捻毛线,两个小孩子在一边围着看。马守成简要把情况说了一下,老阿爷起身就把大家让到屋里,一个老阿奶躺在被窝里,说是已经瘫痪七八年了。两个小孩是他们的重孙子。老俩口一生有六个儿女,两个女儿已经都出嫁、抱孙子了,老大儿子五岁时破伤风死了,老二现在和他们住一起,老三分房另坐了,养了几十只羊五头牛,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老四前年带着老二的大儿子一起去淘金子,结果叔侄两个人都死了,说是坑道塌了压死了。目前家里有老二两口子、大孙子媳妇和两个重孙子。老阿爷心态还不错,他说自己是个能吃苦能把家的人,年轻时光阴推得也可以,没想到老了反而不行了,老阿奶瘫痪在床,自己又是高血压、胃溃疡的,浑身没有几个好零件,天天盼着“口唤”,但没想到小儿子和大孙子先没了。老人喊孙媳妇来倒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过来了,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戴着绿盖头,怯生生地说茶叶没了,能不能倒白开水。刘庆有赶紧说不喝了,你们这边水我们喝不习惯,拿出一百块钱给老汉,说去买点茶叶、冰糖的。老头千恩万谢,小媳妇伸出手说给一百他先买茶叶去,结果被老汉瞪了一眼,吓得再不敢吭声了。第三户是个汉民,一边墙已经倒了,从外面就能看到整个家,大门是直接从土墙上挖开的,单扇门,敞开着,门柱都快倒了。说是过年了,但门上没有贴对联。几个人进去时,喊了半天,没人应声。院子当中一棵缸大的杏树,迎着寒风倔强地站立着,几乎占了一半的院子。一只老母鸡“咯咯”地叫着,在树下刨着。三间破土房,前屋檐快要掉下来了。门开着,进去时黑乎乎的,只见屋里到处堆满了麦草,东边角落里扔着两个破皮袄,屋中间几块砖头支起了一个灶台,上面搭着一个铁锅,地上放着两个碗、一个盆子。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一缕阳光从上面直射下来,正好照在锅上,显得分外明亮。马守成连声喊了几声“尕有爸”,只听窸窸窣窣声响,从草堆里爬出一个须发皆白、满脸脏兮兮的、七十多的老头,抹着眼睛说不小心睡着了。马守成问“海娃呢?”
老头看了看皮袄,说不知啥时又跑出去了。闲聊了几句,老人说他这辈子打了四十年光棍,生了一个儿子,长得很标致,十几年前参军,当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三年后复员回来,意气风发,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被骗了,喝醉了掉下山崖,人没死,醒来后脑子伤了,成天拉着口水,见人就吐口水、骂脏话,疯疯癫癫的。老伴一气之下病倒了,七年前走了。剩下爷俩就有一天推一天,等着阎王爷来收人。张天顺实在看不下去了,拿出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给老人,让有空了把屋顶收拾一下,最好天热了盘个炕。老头说炕有,就在麦草堆里。拿着钱看了一遍又一遍,嘿嘿地笑着说“这么多,可以买好几箱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