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一座山,还是一座山嵯峨的石头,咬紧那条路淡淡地笑着,淡淡地起舞犹如开路的汉子一般执著张天顺初十给家里来电话,天娟接的电话。天顺说已经联系好装修公司了,准备正月十六就开始装修铺面房,是刘庆有原来干的公司,价格优惠,工人技术也不错,不过对他们设计的方案有点不太满意,天才脑子好,让天才早点上来帮着设计一下。天娟听了撅着嘴说找他还不如找头猪呢。天才听哥哥夸自己,开心地笑着抢过话筒,说一会儿就准备东西,马上就上去。又说家里刚好有头猪,要不要也一块带上来。天娟听了一把揪住耳朵就拧,痛的天才扔了话筒连骂“啥时猪也会这招”。天才嚷着当天下午就要上西宁,天娟说上去干啥,十六才开始装修,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家里要种田,你白天干活,晚上画图。天才大骂天娟没文化,不懂得设计是最费脑子的,需要安静环境和到现场精心查看。天娟说你不是脑子好吗?那几间房子还记不住,想安静好办,吃完晚饭就到东房里,没人打扰你。罗桂兰坐在炕上,笑着看孩子俩斗嘴,站在天娟一边说这两天抓紧时间把地里活干完,要不峡里一开工还得请假。罗桂兰算了一下日子,张天娟2月24号报道,张天才2月28、29号两天报道,两个人都在西宁坐火车,一晚上也就到了,就让他俩2月20日,也就是正月十六去西宁,给哥哥帮两天忙,然后天娟先走、天才后走。天才见母亲不帮自己说话,只好一声长叹,说好吧,反正有头猪也不会放过我,然后兴冲冲地拿着纸和笔跑到炕上,趴在炕桌上开始策划装修方案。正月十四,几乎所有在峡谷里打工的人都收到了厂里负责记账的刘明星电话通知,问他今年还想干不干,如果想干,就到厂里来签订一份协议,准备十六开工。老张有些发蒙,问就我一个人签订协议吗?刘明星说你想啥呢,大家都和签。老张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马上就到。老张骑着自行车赶到厂里时,“二楞子”“没眼色”和“李老二”已经到了,大家都在老板黄利民的办公室,刘明星拿着一大沓协议书正给几个人讲解着。老张要了一份拿起来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三页纸,不知是哪个人起草的,上面条条框框地列了十几条。刘明星说这是峡谷里这些厂子统一印刷的,关于用工、管理、意外赔偿等方面的,还专门请律师看过的,讲得都很详细,也是符合国家法律法规的,大家看一看,如果同意,就带回家去,让媳妇、父母亲签字,十六号带上合同来上班。如果家里人不同意,那就别来上班了,别让大家都很为难。“二楞子”问黄老板咋没来。刘明星说黄老板去玻璃厂谈生意去了,协议书上都已经签过字,你们签完后给我交一份就行了,另外一份放在家里保存着。“既然是统一印发的协议书,还有什么好看的!”
二楞子拿过笔来就把大名签上了。刘明星说光自己签了不行,必须要家里人签字,“二楞子”说我媳妇不识字,我老爷子麻烦你送一下吧!刘明星大声骂滚蛋,因为“二楞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五年多了。“二楞子”笑着说你不送没人签字啊,我妈也不识字。刘明星说这个我不管,反正必须两个家人签字。“没眼色”打了“二楞子”一巴掌,说真是笨怂,不会代签啊。“二楞子”拿过“没眼色”的协议书看了看,只见家属代表签字下面他把父母亲名字都代写上了。“看啥看,我又没媳妇,要不让你小姨子给我签一下!”
“没眼色”白了一眼,一把抢过自己的协议书。“你就做梦吧!他小姨子还能给你啊,人家早收了!”
“李老二”笑着说,他也把自己父亲和媳妇的名字代签了。老张看了一遍又一遍协议书,也就那些内容,刚才刘明星也讲了,这命价八万,已经是最高了,不信去问问,现在出车祸死个人也就赔个六七万,李天华那样的老板有几个,大家别指望了。又说这东西就是走个过场,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可能年年发生这样的事,想想峡里十几年了,也就死了三个人,有啥怕的。“二楞子”拍了拍老张的肩头,说我看你还是别签了,干啥干,天顺、天娟都已经工作了,还缺这点钱,好好盖你的房子去吧,别该享福时不享福,过几天想享福时挣了一身病,吃不动喝不动,天天躺在医院里挂点滴。“就是,我们是没办法,你家天顺拨根毛都比我们大腿粗,还稀罕这几个钱!”
刘明星也拍拍老张的肩头。“他有钱是他的事,我才不稀罕呢!”
老张面无表情,拿着笔沉思了一会,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在家属代表签字下面签上罗桂兰和张天才的名字。四个人正准备出门时,“尕回回”匆匆忙忙赶来了,刘明星拿起协议要讲一下,“尕回回”说有啥讲的,大家签了我有啥不签的,拿起四个人签的看了一下,就随手把自己、媳妇和父亲的名字签上了。一边签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这老板真抠皮,老子一条命才值八万。“二楞子”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该咋样就咋样,不相信这么倒霉的事就会落到我们头上。回到家,老张就把协议书递给还在画图的天才看看。天才看了一遍又一遍,皱着眉头说:“这啥合同啊?直接是卖身契!”
又喊天娟来看。天娟看了一遍,愤愤地说:“你们咋没一点法律意识啊?这完全是不平等条约,你看看……这第五条,‘必须严格服从工厂管理,无条件完成安排的各项工作,不得因不属于约定范围而要求另外增加工资’,这就是说有些活你们干了也不给钱……”“还有这第七条,‘因工厂属于私人企业,只计件发放工资,节假日内不发放加班费,也不发放奖金等’,这个可以理解,但这计件是啥意思,还不是老板说了算?”
天才也嚷着。“特别是这第十一条,‘凡在工作期间发生意外,工厂只负责治疗费用,出院后产生的其他费用一概自行负责’,这很明显就是出了事不想管,瘫痪了也只能回家躺着……”“这十二条更无人性,‘如果因意外死亡,一次性付给意外赔偿八万元,抬埋费五千元,不得再无理索取其他费用’,也就是说死了总共赔八万五千块钱,一条命,八万五,这咋比吴庆儿给的还低了?”
老张点了根烟,无声地笑着,看两个孩子评点着这份协议书。其实他也看出这其中的曲曲折折,但有啥办法呢?老板们都为了省点钱,都想少点麻烦,这个可以理解。但打工的人呢?也是没有办法,你不干这活还有人抢着干,命是自己的,但命运自己能掌握吗?八万块已经不错了,吴庆儿家赔了十三万五,惹得村里不少人羡慕,都说这钱可以盖一幢二层小楼,外加一辆小轿车了,这吴庆儿死得值。“大啊,你签这协议有啥意思?都五十的人了,还有必要干这活吗?不就盖个房子吗?我哥说了,这阵子他手头紧,到七月份他给三万块钱,让你好好盖面大房,你就在家里养点上几头羊、养上几头猪,把你的地种好,别一天老在石头堆里打滚,万一出点啥问题,你说该咋办?”
天娟叽叽喳喳地数落着,天才不停地点着头,赞同姐姐的说法,两个人第一次出奇地一致。“别老给我提你哥了,他有几个臭钱有啥了不起啊?我就不要他的钱!”
老张心里不痛快,拉着脸出了屋。“不行,你不要钱行,这个协议书我撕了!”
天娟却不放过父亲,追了出来。“你敢,我打断你的腿!”
老张狠狠瞪了一眼女儿,拉起架子车朝大门走去,留下天娟还在后面又跺脚又嘟囔。“没用,老爷子脾气你还不知道啊!他认定了的事,谁说也没用!其实,他们这个协议也应该说是无效的,你看都是阿大一个人签的字,我们不认可那就是无效合同!”
天才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协议书,看着气得满脸发红的姐姐笑着说。“也是,那就别撕了!”
天娟也回过神来,一把夺过协议书又看了看,又塞给天才。“我在想,现在不是到处买保险吗?是不是让他们厂子里也给大家买上人身意外保险,万一出事了也能多赔点!”
天才一边看协议书一边琢磨着。“保险个屁,你以为老板们听你的啊!再说,人死了,赔给一百万又咋了,你花着能舒服吗?”
天娟踢了天才一脚。“老踢我,这个假期你已经踢了我一万八千五百三十六脚了……”天才一边躲闪,一边喊着:“我说得有错吗?那也比就赔八万强,毕竟能给家里人更多补偿啊!不行,我到学校要好好研究一下保险法去!”
“全怪你,一年光花钱,没看到人家其他大学生勤工俭学啊!以后别和家里要钱了,老爷子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天娟狠狠地说。“说话要公道啊,我的学费基本上都是大哥给的!老爷子纯粹是自己找罪受!”
天才执着地说。“拉粪走!今天不把荒滩上那块地拉满别吃饭!”
天娟从角落里拿起一把铁锹扔给天才。“哎,走吧,可怜我一介文弱书生,理应伏案作文、写尽人间繁华,纤纤五指,合当抚琴弄箫、奏出天籁之音,遇到个母老虎姐姐,只能铲大粪!”
天才接住铁锹,把协议书随手揣到口袋里,一边感叹着,一边朝大门外走去。天娟进屋拿父亲的大保温杯灌满了茶,出来提了张铁锹,锁了门,尾随天才一路去地里。罗桂兰今天不在家,让庙管叫去了,说是明天庙里要迎香啥的,让她做饭,老张担心身体不行不让去,罗桂兰却坚持要去,说这比添一千块香钱、磕一百个头更积功德。虽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但不时有阵阵东风吹来,倍觉春寒料峭。但到处充满生命气象,甚至于有些地方已经能看到绿色的草芽。天才提着铁锹,一会当大刀舞动,一会又在路边乱挖一次。路边辣辣草很多,淡黄的苗芽刚刚变绿,一铲下去,再一撬,白白长长的辣辣根就出来了,有的和牙签一般粗细,有些比头发粗不了多少。天才就挑出粗的辣辣根,用手擦一下,放到嘴里嚼着,那甜甜的、辣辣的味道让他不由想到朱自清那篇家喻户晓的散文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老张正在一块地里,围着一堆猪粪,不停地拿榔头砸粪堆上的大粪块,让变得更细碎些,撒播后肥力更均匀点。看到两个孩子到来,他欣慰地笑了,孩子们很懂事,虽然一天打打闹闹,动不动顶撞他,但还是很心疼他,干活时也不偷懒。“你俩装粪,我拉车吧!”
老张一抬脚,将架子车把勾起来,攥到手里。“爸,你先喝点茶吧!”
天娟拧开保温杯盖子,递给父亲,老张喝了两口,交给天娟拧紧放在一边。这是一片“干抄地”(没有浇水、秋收后直接耕过的地),一亩五左右,老张今年计划种麦子。去年十一月份就将猪圈里的粪用拖拉机拉到地头了,现在地消了,粪也消了,大粪堆要分成百十个小粪堆,等种田时均匀地散布每一个角落。没到五分钟,一架子车粪就装满了,老张转过身,把拉绳套在自己肩头上,一用车,车就动了。对于经常拉八百斤灰车的老张来说,这一架子车也就二百来斤,很轻松的,还不如他有时候抬得石头重,只是地时的土块比较多,高高低低的,还得用点劲。天娟让天才去推车,老张连说“不用”,然后一用力,拉着架子车走到最远处的地头,抽掉匣板,隔三米倒一小堆,一架子车刚好倒了三堆,最后一堆直接一伸手,将车掀起与地面垂直,将剩余粪全倒在地里。老张一口气拉了五车,天娟便赶天才去拉车。天才翻着白眼说:“这有啥,你看阿大五十了,拉着这么轻松,我年轻轻的,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老张笑着把车把递给天才,自己拿起铁锹装粪,还说不要装满,要不拉不动。天才说装得满满的,拍结实,要不有些人还说我偷奸耍滑呢!天娟就不客气,车装满了又一连几锹扣了上去,拍结实了,让父亲去喝茶,催天才快拉车。天才却不动,两眼望着天娟:“推车啊,你以为我傻啊,别光站着看笑话!”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拉车,知道这车粪的分量,刚才完全是嘴皮上吹牛。“二十岁的小伙拉不动一车粪,丢不丢人!”
天娟拄着铁锹,拿眼瞪着天才,就是不帮忙。老张也成心想让天才吃点苦,笑着喝茶不过来帮忙。“可怜我满腹经纶,无以报国,只能田头拉粪,哎!命苦啊!”
天才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套上拉绳,一用力,车动了,但看那架势明显没有老张拉车时轻松。“沿着我走过的车印走,轻松点!”
老张一边点拨着。“阿门、阿前,有棵葡萄树,阿绿、阿嫩,它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哎……”天才故作轻松,一边拉一边唱着歌,不小心车轮一拐,让一个大土块给挡住了,使了吃奶的劲,也没能翻过去,只得转了下方向,绕过土块,沿着父亲走过的车辙前行。撒粪时再没有了车辙,天才就有点吃力,好在他聪明,老张是把粪拉到头倒退着撒成小堆,天才直接取刚才最近的粪堆先倒第一堆粪,然后倒退着倒第二车、第三车,这样就减轻了重量。一连拉了三车,天才已经头上冒汗,有些喘气了。老张要换他,但天才坚决不干,宣称自己这是体验生活,还要天娟拿手机好好给他拍几张照片,说等哪一天当了省长、厅长,或者成了名人后,挂在墙上,让大家好好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天娟说想得美,就你这样子,以后给领导提鞋人家都不要,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看炼了一堆炉渣倒不错。老张笑着看他俩斗嘴,又开始讲他们在峡里抬石头的辛苦,说知道庄稼人不好当吧,所以我经常劝你们要好好念书,以后坐在办公室,一天喝着茶、看着报,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你说该多好,那像我和你妈,天天趴在这土堆里、石堆里,一年四季不得闲,脱了一层又一层皮,还是没有尽头。天娟说老爸在瞎说,你以为上班有那么美啊,那些孩子一天上蹿下跳的,让我半点清闲过,每天吵得耳朵疼,晚上睡觉都感觉他们在床头叽叽喳喳地吵不停。老张瞪了一眼女儿,说谁让你以前不听话,你要是和天才一样考个好大学,说不定现在还在大学校园里,哪怕毕业了也是好单位,不用一天去伺候那些娃娃。天娟听了不高兴,说你就看着当官的亲,谁都当官了,谁来种庄稼,谁来哄娃娃,我也是光荣的人民教师,难道给你丢人了啊?老张见女儿生气了,马上笑着说,这死丫头,我不是希望你日子过得再轻松点吗?天才乐得起哄,说要想轻松,简单啊,找个大款嫁了,豪宅名车,天天保姆伺候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多好!就怕人家大款瞅不上你,坏得像个孙二娘,谁娶上倒霉八辈子!天娟见他骂得欢,铲起一锹粪就扔了过去,正落在脸上,有些粪渣还丢进嘴里了。“啊、呸、呸、呸……母老虎,我和你绝交……”天才恶心至极,扔了架子车,蹲在地上又吐又骂,乐得老张和天娟一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