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魏国在西线的节节败退,沉甸甸的压力犹如冬日里的乌云,压在魏国君臣上下的头顶,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初曹睿之所以同意幽州刺史王雄的建议,怀柔轲比能。 同时又调走主张对鲜卑强硬的护乌丸校尉田豫,其实与西部的巨大军事压力有关。 随着萧关之战的再一次大败,除了隶属中央的新五军仍驻守洛阳,作为战略预备队之外。 曹睿不得不把全国最精锐的将士都调往关中,防备蜀国。 因为在他看来,蜀国已经是魏国最大的威胁。 关中这块最后的屏障,决不容有失。 所以他对司马懿多有放权,有人给人,有物给物。 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让蜀国再进一寸。 因为如果再失去关中这块最后的屏障,魏国的精华之地,就要直面蜀国的威胁。 所以曹睿不但把最精锐的将士派到关中,同时还让司马懿任大司马,成为了魏国军中名义上的最高统帅。 蜀国在关中拖住了魏国太多的兵力,此消彼涨之下,无论是面对东吴的东线还是中线,都进入了战略防备。 十月的凉州,已经开始下雪。 然而十月的江淮,才刚刚进入冬日。 寿春城的冬日,又阴又冷。 扬州都督满宠坐在案几前,案几边上还有一个火塘。 满宠正在怡然自得用火塘温酒,待温酒毕,再举杯自饮自乐。 以世家为根基的魏国,虽然才正式开国十来年,但其腐化堕落的速度却是非常惊人。 世家与豪族,不但收容了大量的田客,隐瞒人口。 甚至还明目张胆地与地方官吏勾结,鲸吞从曹操时期留下来的屯田。 更别说在地方横行霸道,欺凌百姓。 作为酷吏,满宠是最早跟随曹操的老臣之一。 在这个豪右横行的时代,满宠行事铁腕,强调严法,对老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幸事。 所以在石亭之战后,满宠由豫州刺史调任扬州,代都督扬州诸军事。 豫州郡治汝南县的百姓得知,扶老携幼,恋恋不舍,奔随道路,不可禁止。 吓得护军连忙上报朝廷,欲斩领头者以戒之。 满宠的所作所为,或者能得到曹操的青睐。 但魏国毕竟是以世家与豪右作为根基,所以他必然会得罪某些利益集团。 比如说王允之侄王凌,在石亭之战中表现出色,被任为扬州刺史。 但他与都督扬州军事的满宠几乎是水火不相容。 当然,扬州诸军主要将领不和,那是由来已久的传统,这大概就是魏国的平衡之道。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幕僚面带怒色地快步走进来: “将军,那王凌的党羽,又在诋毁将军了,如今寿春满是流言……” 满宠闻言,面不改色,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才淡淡地说道: “小儿得志,一时猖狂罢了。这一回,他们又在说我什么?”
作为酷吏,他身边的朋友一直就很少,不像别人那样有众多的亲友,独饮那就是常事。 “他们皆言将军年老力衰,言行荒谬,又饮酒误事,不堪任扬州都督之职。”
幕僚不忿道,“将军,那王凌仗其家世,不把将军放在眼里,对将军多有诋毁,实是可恶至极。”
“将军位高于王凌,功高于王凌,权高于王凌,却又为何对其多有忍让耶?”
满宠闻言,点头认可幕僚所言: “对啊,吾既高于王凌,其诋毁之言,又如何能伤吾分毫?”
说着,他捋了捋自己已经花白的胡须。 虽说是做了一辈子的酷吏,满宠也知道有不少人看不惯自己,但他仍想要安度晚年。 故现在不宜再与人交恶过甚。 “将军,怕只怕,那些话传至陛下耳里,会对将军有所不利啊。”
“陛下乃圣明之主,岂会轻易相信流言?”
看到自家将军不以为然的样子,幕僚不禁又气又急,偏偏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亲卫前来禀报: “禀将军,王刺史派人送来书信。”
满宠闻言,不由自主地与幕僚对视一眼,心里不禁有些意外。 所谓王刺史者,自然就是王凌。 他这个时候派人送来书信,又是何意? “呈上来。”
“诺。”
看完书信,满宠呵地一声冷笑: “吴将孙布派密使送来降书,欲叛吴归魏……” 说着,他脸上露出嘲讽之色,“这孙吴鼠辈,除了诈降还是诈降,难道就不会别的?”
前番周鲂诈降过去才多久? 现在又想再来一次? 他略一思索,便让人研磨,然后亲自写信,替王凌给吴将孙布回了一封信: 知邪识正,欲避祸就顺,去暴归道,甚相嘉尚。今欲遣兵相迎,然计兵少则不足相卫,多则事必为人所闻。可先密计以全志,待事临再相商。 王凌得知,大是不满: “前有晋宗,后有韩综,皆是诚心来归者,何以独知周鲂耶?”
于是表面上要求满宠允许自己领军前往接应,一边又派出密使,连夜带着自己的奏章,前往洛阳。 奏章上面言满宠年老志弱,固于守成,言语荒谬,又常饮酒误事,请朝廷另派他人督扬州诸军事。 曹睿览毕,心有所感。 自孙权僭越称帝以来,每年都有北上计划。 前年欲袭击西阳,去年又欲袭击合肥,皆被提前探知,故未能得逞。 如今关中压力甚大,若是扬州有事,则江淮糜烂一片。 他犹豫许久,未能下决定,于是召心腹臣子垂询。 给事中郭谋建议道: “宠任汝南太守、豫州刺史二十余载,多有功勋;及镇淮南,吴人惮之。”
“表中言满城皆言宠年老志衰,言举荒谬,未必不是吴人流言离间之计。”
“若是轻易信表中所言,则扬州必为吴人所窥。不若暂召宠还朝,问扬州事以察之。”
曹睿闻之,大悦,于是从其言。 洛阳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使者,前往寿春,召满宠还朝,只言陛下有事垂询。 满宠无奈,只得前往洛阳。 王凌得知后,大喜之下,又派人前往留府长史,请求派兵迎接孙布。 哪知留府长史却拒绝了王凌的请求。 原来满宠昨行前,特意交待留府长史:若是王凌欲领军前往接应降将,不得派出一兵一卒。 王凌知道此事后,极是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派出自己的督将,领本部兵马七百人前往。 孙权让孙布诈降,本就是为了尝试攻下合肥。 没想到准备了这么久,满宠不上当就算了,连王凌也只是派了不足千人前来。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孙布眼见着没法再瞒下去,只得在夜里布下埋伏偷袭。 魏军七百人死伤大半,唯有督将领着数人逃走。 消息传回寿春,王凌脸面大失。 虽然王凌派出的七百人仅有不足十来人逃回来,但给寿春敲响了警钟,让扬州进入戒备状态。 孙权得知,只得连续第三年暂缓北上的计划。 而此时的满宠,才刚刚赶回洛阳,觐见曹睿。 曹睿看着下边的满宠,只见他虽是胡须花白,但声如洪钟,举手投足间仍能感受到力道。 待论起扬州之事时,言论清晰,条理清楚,哪有一丝年老志衰之像? 于是终于在心里有了结论。 当下不动声色地说道: “萧关一战,人心惶惶,吾所虑者,乃是扬州人心浮动。今得闻君之言,心下安然。”
“扬州诸军事,还请君多多操心才是。”
满宠历三朝,又岂会不知道这朝中之事? 他知道以前军中皆是以曹家宗亲为统帅,如今宗亲人才凋零,身为外姓的自己,方才有机会都督扬州诸军事。 再想起自己突然莫名地被召回京城,未必没有原因。 当下连忙请求道: “禀陛下,臣已年老,力有所衰,代都督扬州军事,只怕不能承重任,万一误国家大事,臣万死莫辞。”
“故还请陛下能另选贤能,老臣身体,只怕难再担征战之事,乞留京城,以享残年。”
曹睿闻言,断然道: “不许!将军乃是武皇帝留下的肱骨之臣,如今国家危难,将军岂能安坐京城,视边疆诸寇于不顾?”
满宠还要再说,曹睿强行转移了话题: “蜀虏猖獗,屡犯边境,今大司马屯兵关中,上奏欲在关中屯田,以做长久之计。”
“豫州汝南,乃是武皇帝就有的屯田之地,君久任豫州刺史,对屯田当有所知。”
“吾欲迁一万熟知屯田的军民往关中,君何以教吾?”
曹操早年留下的屯田,如今相当一部分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 倒是豫州,因为满宠任刺史二十余年,又能严格执法,所以仍然能保留得比较完好。 满宠无奈,只得顺着曹睿的话题往下说: “回陛下,屯田以备饥荒,又可足军中之食以防贼寇,乃是武皇帝留下的国策。”
“今大司马欲在关中屯田,乃是与蜀虏相持的长久之道,实良策也。”
“不过如今已入冬日,不宜迁移,陛下可先迁屯田官吏前往关中,以做规划。”
“只待来年开春,再迁屯田军民。如此既不会耽搁关中屯田,又不致百姓动荡。”
曹睿一听,点了点头,同意满宠的说法:“此言大善。”
然后略一思索,又说道: “如今汝南太守上任不足两年,对屯田官吏,未必有君这般熟悉。君下去后,不妨拟一份名单上来,以免疏漏。”
满宠连忙应下。 待下去后,他不但精心拟定了一份名单,同时又写了一封奏章,再次表明欲留在京城之意。 就在这时,扬州刺史王凌大意兵败的急报传到了洛阳。 曹睿让满宠镇守扬州之意更坚。 他亲自手写了一份手诏,让人送给满宠: 昔廉颇强食,马援据鞍,今君未老而自谓已老,何与廉、马之相背邪?其思安边境,惠此中国。 满宠看到陛下不惜拿廉颇和马援来劝说自己,当下不敢再请辞,再加上扬州急报,他只得连忙赶回扬州。 经此一事,满宠终于在扬州树立起了权威。 曹睿的性子很急,他在得到屯田官吏的名单后,再与汝南太守田豫呈上来的名单合到一起。 然后让人按名单挑出官吏,往关中出发。 待这批屯田官吏到达长安后,一层薄薄的雪已经覆盖了整个关中。 天寒地冻的季节,别说是从汝南过来的屯田官吏,就连防备蜀虏的关中将士,没事亦是缩在某个地方烤火。 司马懿在接手关中前,虽曾与曹睿说过,如今唯有紧守关中,不再分心凉州。 可是当凉州全境陷落的消息传来,还是让他的心头颤了几颤。 浑身上下,犹如着单衣立于此时的关中野外,寒意阵阵。 这几个月来,他走遍了全军上下,与参加萧关之战的将士交谈,极力要把安定一战的每一个细节都还原出来。 特别是萧关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冯贼居然能以两万破十万? 只是了解得越是详细,司马懿的心就越是发冷。 从未见过的铁甲骑军,声如霹雳的抛石车,发射长矛的弩车…… 再加上精锐无比的士卒。 这也是司马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蜀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是怎么养起这等军伍的? 当年虎豹骑破河北袁绍,败西北马超,堪称是天下第一骑军。 为何到了文皇帝时代,就不见了踪影? 一是因为养这等骑军实是太过縻费钱粮。 战马精贵,除了要吃草,还要吃粮食。 养一匹上好的战马所耗,几乎相当于五户人家所需钱粮。 至于第二嘛,是因为彼时大魏已经完全平定了北方,偏偏南方的吴蜀,多是山阻水险,骑军发挥不出战力。 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的精骑就够用了,所以保留虎豹骑的意义并不大。 只是没想到,蜀人不但取得了陇右,甚至还能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组建起一支铁甲骑军。 可是就算蜀地再丰饶,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这等消耗? 以大魏之国力,养虎豹骑尚觉得吃力。 蜀国不过区区一州之地,他们是怎么养得起这些精锐骑军的? 司马懿越想,就越是觉得对未知的事情有些担心起来。 心情郁结之下,他登上长安城,欲冷静一番。 没想到他才从登上城头,却发现早已有人到城头上。 茫茫白雪中,此人来回徘徊,时而蹲下去,用手指在地上划着什么。 同时可以看到他的嘴巴不断张合,看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忽而又抬头看向北方,也不知在做什么。 身边的侍卫正要去赶人,司马懿却是伸手止住,缓步上前,待看清地上所画时,他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为了能再看清一些,他不由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脚步声终于惊醒了蹲在那里正入迷地在雪地上划来划去的人。 他猛地转过身来,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的,只见他有些结巴地问道: “汝……汝是……何……何人?”
“大胆!敢对大司马无礼?”
侍卫大声斥喝道。 年轻人神色大变,抬脚就欲后退行礼。 哪知司马懿连忙伸手阻止道: “且慢,莫要踩乱了地上的画。”
只是年轻人的脚已经收不回来了,一脚下去,画好的图就多了一个脚印。 年轻人有些仓促地看了看脚下,又另一只脚也不知是迈还是不迈。 “你方才所画的东西,乃是何物?”
司马懿示意他不用多礼,指了指地上。 年轻从脸色顿时大变。 只是当他看到手已经按到刀柄上的侍卫,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 “回……回……大……大……大司马,下……下官画的……是,是长安地形。”
他不敢有所隐瞒,地上的图还未擦去,以大司马的眼力,又岂会看不出来? 司马懿点头,又问道: “你画这个做什么?”
“我,我欲尝试规度指画……军营处所……” 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北方,“蜀虏在安定,早……早晚……会伺机……顺泾水而下。”
“故……故我想着……当……当如何做才,才好,所,所以就随……随手在地上乱画一通。”
司马懿听着对方的话,心里明白过来,这个人应当是口吃。 虽是身处高位,但司马懿却是很有耐心地听他讲完,然后很有兴趣地问道: “你叫什么?”
“下……下官邓艾,字士载。”
“邓士载?”
司马懿点头,“你隶属何营?”
“回,回大司马,下,下官乃是……刚从汝南过来,屯田。”
“好,好!”
司马懿频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和蔼地说道,“此处天冷,你且随吾回府,吾有话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