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红的炭火释放高温,毕毕剥剥溅射火星。 炭火之上,挂着两块畸形的青灰色肉块,散发着焦糊难闻的气味。 “呼呼——快好了。”
山姥手持炉钩,饶有兴致地翻动着火炉里品相不佳的烤肉,一双小眼睛神采奕奕。 翻着翻着。 山姥的手忽然一松。 哐当—— 金属的炉钩落在肮脏的地上,弹动两下便沉寂下来。 山姥那臃肿肥胖的身子,忽然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僵直地耷拉下来,一动不动。 血腥的厨房里面,只剩下了炉火还在毕毕剥剥地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山姥的身上的肥肉,突然开始颤动起来。 噗、噗、噗。 脂肪和肌肉隆起又塌下,耸动着,发出血肉拍打的声音。 一只正常大小的胳膊,从山姥的身体里挤出来。之后是脑袋、身躯…… 从山姥体内往外钻出来的,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生人。 一个大概20多岁,戴着眼睛,长相秀气的女孩。 “可算出来了,每次出来都好费劲。”
女孩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 她伸出手,探入到山姥肉山一般的背部。 女孩的手,就像是戳进了一块软塌橡皮泥里,在山姥的身体里畅通无阻。 摸索了一阵子,她从山姥的体内,取出了一颗头颅。 那头颅看起来非人非兽,一半被棕灰色的兽毛覆盖,另一半却又长着光滑的鳞片。 有两对尖长的耳朵,三只不对称的眼睛,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以及类似于蛇信子的分叉舌头。 那颗奇怪睁开了长在下颌处的那只畸形眼睛,另外两只眼睛则是闭着。它张嘴,吐出红色的信子讲话:“莲实……” “在呢。”
女孩给予了回应,而后眨了眨秀气的眼睛,自顾自说着,“我感觉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了山姥了,她有了太多自己的想法,已经完全被你的那份‘被污染的混沌善意’影响了。”
“不是我的那份。”
“什么?”
“再重复一遍,‘混沌的善意’不是我的,而是陨落的富士山神的遗留物。而我也不过是三份遗留物中的一部分。山姥是山姥,猪王是猪王,我是我,我就只是山彦而已。我们都是独立的。”
那头颅讲话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随时会变化,时而苍老,时而稚嫩,时而娇柔,时而阳刚。 但每一种声音都生动不已,就像是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的人讲出来的话,被流畅剪辑在了一起。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觉得没必要分这么清楚。”
莲实不是很在意山彦的重复强调,我行我素。 很久以前的富士山神陨落以后,在里世界留下了三份遗留物,分别是[混沌的善意]、[堕落的黄泉蛆虫]、[回响的头颅]。 三份遗留物又各自演变成了三种不相同,但都携带有一定神明特质的山林怪谈—— 山姥、猪笹王、山彦。 其中,山姥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是由那份“混沌的善意”粘黏到一具原本应该属于生人的身体上而成型的。 而莲实就是那个和[混沌的善意]粘合起来的生人。 被旧山神遗留物侵入后,曾经的莲实裂了开来,身体慢慢演变成山姥,而生魂则脱落下来,变成了现在的“莲实”。 成为不同的两个个体,但彼此之间又存在有一定的联系。 现在的莲实是极其特殊的生魂。 她不会像其他的生魂一样,找不到依凭就消散,她是凝实的。 这种生魂独立存在的效果,来源于山彦的赠与赐福。 “山姥不会轻易摆脱控制的,她毕竟曾是你的身体。而且,只要我们源源不断给副躯壳投喂‘被质疑的不洁信仰’,这副躯壳就无法萌生完整的意识,永远都是任由我们摆布的肉傀儡。”
山彦用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所谓“被质疑的不洁信仰”,来源于每一次居所生人为“山姥”举行的祭祀仪式。 山姥居里,那些有意识留存的生人,没有一人是完全信任山姥的。 因为所有人抵达居所后,在参与祭祀仪式之前,都会见到一个自称莲实的女孩。 女孩会告诉他们,山姥别有所图,山姥和树海里的怪物猪笹王存在交易。 要时刻留心,不要成为山姥送给猪王的祭品。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莲实所讲的话。 但所有人都会因此对“山姥”怀有质疑。 怀疑一旦生成,他们提供的信仰便不纯粹了。 这样的信仰,对尚且还只是一具躯壳,外加从[混沌的善意]中诞生的零散意识而构成的山姥来说,有害无利。 “别说这些没用的。就算她的意识尚且破碎,但也已经开始跟我抢夺身体的控制权了。我在她里面的时候,能感受到越来越多不属于我的想法,甚至身体还会依据那些想法行动,比如吃那些令人作呕的烤魑肉。呕——” 莲实显出极其恶心的样子来。 “没准下一次我脱离她,她自己都会动起来,完全独立。”
山彦:“我们的行动已经开始,对于山姥而言,已经没有下一次了。放心,她构成不了什么麻烦。”
莲实:“但愿如此……说实在的,我一直不是很信任你,如果不是没得选,我甚至不想跟你合作。”
“呵呵,为什么?”
“为什么?同为旧山神遗留下来的一部分,你太弱了不是吗?要不是那个自称雷神的怪谈突然出现,连猪笹王你都处理不掉,更不要提拿到黄泉蛆虫了——” “而且我敢打包票,如果山姥有了完整的自我意识,你也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莲实,你的话让我很伤心。”
只有脑袋的山彦,对莲实毒舌的话语完全不显气恼,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 就像可以互损的朋友那样。 山彦那张非人非兽,五官支离破碎的脸上,拼凑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我说过的,我才是山神遗留物里最高位格的存在,只是还不完整。但只要我能变得完整,就会比猪王和山姥加起来都要强。”
“就当你说的对吧。”
莲实叹一口气,“总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塑造出理想的身体,继承到旧山神力量以后,要把我送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去。”
莲实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算什么。 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但这都无所谓了。 她想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回到属于她的那个充满阳光的世界里去。 有很多她在意的,曾经也在意她的人在等着她回去。 就算回去以后,那些人都不记得她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还记得他们,我可以去重新认识他们,哪怕换一个身份待在他们的身边。我曾不止一次梦里听见他们的声音,听见他们叫我的名字。我想回去,只要能和他们在一起就好……” 莲实这样想着。 想回去,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去。 不惜一切代价。 莲实手捧的山彦头颅,它的情绪和突然伤感的莲实格格不入。 它很兴奋,蛇信子一般的舌头不断吐露出来: “灵,肉,骨。只要凑齐上等的灵肉骨,我就能获得完美的身体。莲实,我们就要成功了。”
山彦想要一些特殊又邪门的东西,来塑造它的身体—— 灵:大量的,瞬间汇聚在一起的活人生魂碎片。 肉:堕落而污秽的黄泉蛆虫。 骨:一个足以支撑新身体活动起来的,强大怪谈。 一切都准备就绪。 “灵”只等宰杀。 “肉”已经到手。 而那突然闯入树海,堪称上等的“骨”,已经朝着富士山口的陷阱进发。 “肉”和“骨”马上就要融合起来了。 那个自称雷神的家伙确实很厉害,能游刃有余地解决掉猪笹王的怪谈怎么可能会不厉害? 这才有做骨的价值! 但他同时也太自负了。 雷神对那些黄泉蛆虫的可怕之处完全是不懂。 居然不考虑后果地去探索富士山。 只要他爬上火山口,一瞬之间就会被喷涌出来的黄泉蛆虫所吞没,避无可避! 而只要被蛆虫进入身体,纵使雷神有天大的本事也用不出来了。 他逃不掉的。 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让我们开始吧,好戏要开场了。”
山彦的脸上,原本紧闭着地其余两只不对称眼睛也张开来,笑容洋溢。 它的舌头卷起,鼓起大嘴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发出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这声音和树海里面儿啼爷的声音很像。 这还不算完,接着又有付丧太鼓妖的“咚咚”鼓点声,人面树的“咔咔”沉吟声相继从它的嘴里发出,每一种都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山彦,本来就是擅长于模仿各种声音的怪谈。 山姥居周围的山林之中,开始有各种怪物的声音回响起来。 …… “长友小弟,你听见了吗?刚刚的声音,是……是儿啼爷的哭声啊!”
“雷神大人不是说,只要待在山姥居,就会安全的吗?怎么回事啊!?”
山姥居二楼的房间里面,长友正男一行的五人里面,已经有四个乱了套。 在居所里突然听见熟悉的怪物声音,他们没理由不害怕。 小平头没有来得及和其他人说点什么,在他的耳边,又一次听见了嘶吼的箴言:“很多怪物在靠近!走!这里不安全了!”
长友正男待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危险异世界,第一信任的是给予远程协助的神谷君,以及他的师父雷神大人。 第二信任的,就是耳边不断响起的嘶吼声。 即使他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听见这个声音。 “跑!”
所以,小平头当机立断。 长友一行五人,是最先跑出山姥居的。 大部分滞留在此,有意识的生人,大多还没反应过来,或者远没有他们跑得这么果断。 小平头在从山姥居朝外跑的过程中,边跑边大喊:“怪物来袭,继续待在居所里一定会死的!”
至于其他人会不会立马跟着逃出来,那他就有些顾不上了。 长友正男等人冲出山姥居的大门,外面的天色昏黑。 渗人的冷风从树林中扑面而来,夹杂着怪物的嘶吼。 小平头不知道该朝那个方向逃,嘶吼箴言或许也没有把握,所以并没有给提示。 但这时候,待在居所门口发呆是一定不行的,山林里怪物的声音越来越响了,说明它们靠得越来越近。 迫不得已,他只能选择一个怪物声音不太密集的方向。 林风在耳边呼啸。 鬼影幢幢的树木影子,不断在眼前晃过。 树海里面并不适合跑动,五人组里OL姐姐,没跑出太远就被脚下的裸露的一段树干绊倒。 跑在她身边的狼尾青年只是侧头瞥了一眼,随后一咬牙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跑。 而长友确实下意识地停下来,扭头将OL拉起来。 任由狼尾男从他的身边跑过去。 “我、我的脚……” OL姐姐声音变调,她刚才那一下摔得可不轻。 后头的女高中生和话唠社畜大叔这时候也追了上来,还不等大家说点什么。 前头的树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随后是“砰”的一声,像是重物猛烈砸落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皆是惊恐,大家都能听出来,刚刚的惨叫声就是狼尾青年发出来的。 “运气不好!有个很强的怪谈靠过来了!不对!不止一个!”
长友正男的耳边嘶吼箴言在此响起。 可是,这个时候再给提醒已经晚了。 长友已经可以看见,在前方的树荫处,有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拨开了上空的树枝现身。 昏暗的树海里面,光线黯淡。 但长友还是勉强看清了那怪物的样子。 那是一个极其的古怪巨人。 不对,不是一个巨人,而是两个交叠起来的……“人”? 他们的眼睛外凸出眼眶,毛发和胡子都很茂密,两个人都是赤裸着,身上长着浓密的黑色汗毛,散发着腥湿的难闻气味。 不规则的獠牙突出嘴唇,不过一个是地包天,一个是天包地。 当然这都还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 这两个人,一个腿极长。 足足有两米多的样子,像是两根细竹竿撑在地上。 而他的手却如同侏儒,又粗又短。 另一个,手有两米多长,腿却极短。 长手短腿的那个,骑跨在长腿短手的那个肩膀上。 短手牢牢搭着短腿,二者这个叠在一起,乍一看才像一个高大,且手长足长的畸形巨人。 “这是个什么东西!?”
“手长足长,这是手长足长!”
后头的社畜老大叔脱口而出。 老大叔对这些老一辈口中传述的怪谈,还是知道不少的,上次的儿啼爷也是他认出来的。 只可惜,认出怪谈的真身,并不能阻止他们杀戮的欲望。 处在上面的手长,他的手里正抓着一柄木柄的石锤,看起来很原始粗糙,但同时也很沉重。 “砸了!”
“砸了你们!”
上下骑在一起的手长足长,用痴愚的声音各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