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吗?”
蒲慕言平静地问她,眉目柔和,一如往常。蒋荷露跟着他走进屋,心思沉重却又不敢表现,只学着他那样,装作轻松。她又何尝不心疼,仅仅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已经足够难受。他很高挑,可是背影却像是拖着巨石,微弓着,不似平日挺拔,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若是这里再暗些,背影一定很长很长。她出神地望着,忽然停住了脚步,连前面那人回过了身也毫不知觉。“怎么了?”
“啊?没什么。”
蒋荷露笑着摇头。蒲慕言围着围裙在厨房做饭,转过身去洗菜,又回来切肉,身影在充足的空间中穿行,不紧不慢,并不慌忙。蒋荷露坐在一旁出神地看着,撑着脑袋,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去打扰,只默默地注视。没了先前的忧伤,却还是有些难过。“咔咔咔~”他手下的刀动得不快,却是娴熟。蒋荷露就这样盯着,有些微的走神。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脸上,犹豫着仍然开了口。“慕言,”她叫了他一声,见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自己。得了他的回应,想要继续说却只是微微张口,声音并不得出。蒲慕言知道她想说的话,面上无所谓道,“你都知道了?”
蒋荷露点下了头,她知道得其实要更早一些,甚至出乎他的想象。蒲慕言笑得苦涩,“事情就是那样,那个人真是我的爸爸。”
他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是别扭。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人提醒他,那个人是他的父亲。而自己,也在心底里不止一遍地否认过。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她,低垂着眼,瞥着手上的东西,却并不专注,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本想问出那句“你没事吧”,可此刻看来已经显然。“慕言。”
她又唤了一声,低低的,轻轻的,望向他的眼眸也泛着点点的星光,凝着不忍与愧疚。她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知该要如何舒解。慕言,你呢?一定更加难过,更加煎熬吧。蒋荷露绕过一角,指尖顺着桌面慢慢滑动,最终走到他的身后。双手自然地抬起,想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拥上去。还没触碰到,蒲慕言却在这时转过了身,不由分说地揽过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怀抱从来都是蒋荷露的眷恋。这一次她却觉得他想要抓住什么,所以很用力地抱紧了自己。没有疼痛,只有深深的不舍。她被禁锢着,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忍不住伸出手拥抱,她也想传达自己的温度。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蒲慕言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摩挲,仿佛已经没了先前那样的情绪,只是亲昵地无声呢喃,温柔地令人心醉。“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所在的家庭至少表面上是幸福美满的,那时候,有许多人都羡慕我,羡慕我们一家。”
他眉眼里透露出的是一种隐隐的哀伤,被那抹笑容衬得更明显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妈?她是个很漂亮很能干的人,对我却显得耐心又温柔。这一点,她比我爸……强很多。”
“我从小在她的关爱里长大,即使得到的爱并不完整,却还是觉得已经足够。人们都说,父亲不善于对子女表达自己的爱意,这句话还真没有错!”
蒋荷露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从低沉的声音里还是听出了一丝悲凉。总归是带着伤感的。“小时候,我总能感觉到妈妈的无助,隐约知道原因在于他,所以就自觉地与那人生疏。”
“哼~”他再次露出苦笑,“可笑我知道妈妈出轨后,竟然就偏向了他。那时候把所有的憎恨转移到了妈的身上,甚至连她的面也不想再见。”
“是我推开了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依无靠。原本是应该由我来守护的,我曾经承诺过,会保护她一辈子。”
蒲慕言陷入了浓浓的哀伤之中,一想起往日的那些画面,心就止不住地疼,伤口上撒盐一般。那时年少,容易动容,轻易愤怒。曾经那么亲近的人,却在一瞬间就被自己判了死刑。过后想想,真是无知愚蠢。她,该是掉了多少泪水。心,该是多么地疼。蒲慕言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以复加的疼,什么叫做撕心裂肺。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把你开膛破肚,反复煎熬,无助又绝望。他那时冲动,不顾一切,狠下心来逃到国外,不想再见令他伤心的人,包括她,也包括他。“我妈是一个人死在公寓里的,冷冰冰地,因为生病。那段时间,我大概是在国外念书,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他记得自己急匆匆地回国,直奔她的公寓,歇斯底里地咆哮,“那个男人呢?那个臭男人呢?”
他在询问那名本以为会同母亲一起生活的人,结果后来才知晓,那个人只是个过客,与母亲并没什么感情。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大概明白了,母亲当初在他看来“出轨”的行为不过是想逃脱,逃离这种糟到随手可扔的生活。内疚,心疼,蒲慕言差点崩溃。所以后来才没法原谅那位始终沉默、始终漠不关心的父亲。“如果当时爸能多一点在意和关心,事情也不会这样发生!如果我能一直守在妈的身旁,她也不会在绝望中死去,那么痛苦地!”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说话时都有些颤抖。蒋荷露的眼眶已经发红,仿佛下一瞬就要流淌出泪来,她轻声劝道, “没有如果,慕言,这世上没有如果。”
所以你不用自责,我们都不能控制所有,局限太多,我们不能决定的事有太多太多。她缓缓抬起了头,眼里浸满水氲,那么伤心的模样。四目相对,皆显深切。“这不是你的错。”
一直以来,他恨的从来都不是蒲盛承,而是自己。蒋荷露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自责与懊悔。他心中沉重的是无能的自己,怨恨太深,却在外部寻求解脱。所以他才会那么恨自己的父亲,不愿再接近,保持着距离。事实上,蒲慕言对自己的恨意还要远远深得许多。蒋荷露凝视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她一遍一遍地提醒。蒲慕言的眼神有些微的闪躲,不敢面对她,更不愿面对自己。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可内心却始终抗拒,没办法正视。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间逃脱不开。对于母亲,他觉得自己实在亏欠太多。这么久以来,入梦时分就常会想起她,然后倍觉煎熬,难以自拔。“这不是你的错。”
面前这人再一次与他直视,真挚恳切,深深的担忧。他的伤痕从未消失过,良久以来,没人发觉,只能听命地任由溃烂。然而此刻却有人试图帮他抹平。那么细心,那么体贴,柔软到心里。她的话终于进到蒲慕言的心坎里,像是阳光化入,沉积的冰雪在这样一瞬顷刻倒塌,暖意席卷冰凉,温度慢慢地浸满整个身躯。他凝着她的双眸,怔征地不能动作,确切地感受到了安慰。他有些被震撼到,目光微微闪动,熠熠生彩。蒲慕言的眼角,有丝浅浅的笑意,悄然而至。你知道吗?我大概真的被饶恕了!因为她这么说了,这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