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还是那面峭壁,云雾还是那片云雾,灰色的藤蔓之上,白衣少年身形如猿猴,双手交错握着藤蔓,双腿轻点荆棘,不过数息之间,便回到悬崖之上。“这种感觉,真是不错。”
天地苍茫,白茫茫一片,望着眼前蜿蜒如蛇形的阶梯,秦无衣先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着双手倒负于背腰之间,如履平地般沿着阶梯在雪地中大步而行。也不知道在山腹里穿行了多少里,白衣少年脚尖轻点雪地,在松软的雪地上只留下点点浅痕,看似闲庭漫步,速度竟是比寻常人在平地间奔跑还要快几分,随着阶梯不再那么倾斜,少年的步伐也渐渐慢了起来。在他眼前是一道十余丈高的冰瀑,冰瀑之下是一潭微寒的泉水,秦无衣来到湖边,踏在石阶之上,拂去潭面上的落叶霜雪,激起的波纹将水中之月击揉碎成阵阵波光,少年先是俯下身子痛饮几口清冽的泉水,接着双手捧起泉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脸。用袖子抹了把脸,接着双手在身上胡乱的擦了擦,秦无衣沿着另一半的石阶继续走了百十步,天地间陡然亮了几分,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透过稀疏的树枝,是一片略显残败的古朴建筑。墙上淡红的朱漆剥落的厉害,残缺的青色琉璃瓦上堆满了积雪,门庭前的落雪无人打扫,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已褪去原来颜色的硬木大门斑驳的厉害,一把布满铜锈的老锁静静的别在门上。秦无衣在门口跺了跺脚,将身上的冰雪抖落,拧开门锁,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大门打开后,是一道青砖铺就的过道,此刻被大雪覆盖,和院内的树木、苗圃、空地融为一体,院内正中有一大一小两间青砖正房,东面是三间青石起座连廊相连的厢房,西面三间厢房是仓库和厨房,三座房屋中间围着的一块高高隆起的雪堆,雪堆之前矗立着一块青石雕刻的墓碑,赫然是一块先人的墓地。秦无衣站在坟茔之前,嘴角轻动,好似喃喃自语,又似与墓地中沉睡的人窃窃私语。呆站了片刻,白衣少年屏息凝神,中指、食指并拢,嘴里默念口诀,不一会儿,一股淡黄色的灵火便在手掌间形成:“老头,快看,我已经修炼出灵气了。”
秦无衣手掌轻轻在墓碑前扶过,墓碑上的积雪被黄色灵火蒸腾,渐渐融化。一如数年前,他和师兄弟在雪地奔跑嬉闹,被周老道抓住,轻轻掸去身上落雪的情景。和其他拜师学艺的师兄弟不同,秦无衣在周老道这里是作为儿徒的存在,他的修炼丹药,吃穿用度,都是周老道一手包办,甚至秦无衣唯一的亲人,他的亲姐秦可儿嫁人时,抠抠索索的周老道还从床底摸出百两银子作为她的嫁妆,给她在临淄城置办了个四开间的铺子。“老头,我已经成为灵修士了,而且还是拥有轩辕之脉的灵脉修士。”
秦无衣狠狠的抹了下脸,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道:“等我闯出偌大的名头,我一定会告诉天下人,我是你周余庆的徒弟,然后再给你娶个漂漂亮亮的儿媳妇,生一窝可爱的小崽子,至少一个,不是,两个要和你姓。”
不自觉的,少年学起了周老道酒后胡咧咧的语调。“还有那宋尹学派的道家,我一定会让他们恭恭敬敬的把你请回去。”
说到这里,秦无衣的双拳微微握住,周老道虽然从来不讲,平日却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弥留之际更是连念勃齐庐,凡此种种,无不说明他是赫赫有名的道家宋尹学派的门徒,至于为何离开教派,周老道不说,秦无衣也没问,但是作为儿徒弟,了却自己师傅的遗愿,让他能安享道家徒众的香火,而不是在这深山老林枕风盖雪,亦是秦无衣不竭修道的执念。“好了老头,不和你聊了,我要去祭奠下我的五脏庙了。”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已经干净如洗的墓碑,又静静站了片刻,便转身向西南厢房走去。久未打开的门扉扬起一股灰尘,秦无衣右手在面前挥了一挥,扫了眼在角落码的整整齐齐的木柴,来到盖得严严实实的米缸前,揭开实木盖子,一股清新的米香味在空中弥漫开来,望着满满当当晶莹剔透的粳米,秦无衣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这一定是他那个有点莽撞的姐夫在大雪封山前上山为他置办的过冬物资,脑海中不由显现出那个总是穿着半旧貂裘锦衣,经常对着媳妇挠头傻笑的汉子,还有一身红衣,叉着腰秀目圆瞪的泼辣亲姐。秦无衣燃起柴火,用铁勺往铁锅里加入一勺雪水,吃了数个月冰冷坚硬的红薯干,想着待会儿就能吃上香甜的猪油拌饭,少年口齿间不自觉的泛甜生津,再想起自家酒楼的各色佳肴,皮酥肉嫩的烤鸭,入口即化的肪鱼,酸辣香甜皆可的豆腐脑,少年不禁喃喃自语道:“也是时候该下山看看了。”
茶足饭饱后,秦无衣慢慢踱步来到稍小一些的青砖厢房,拧开泛着绿锈的青铜小锁,轻轻一推,一股混合着香炉残香和暗潮幽暗的气息扑面而来,秦无衣眉头轻皱,以手附鼻。又看了看整齐堆在门边布满灰尘的木桶抹布,嘴角却微微翘起,小时候每次要打扫卫生时,周老道只需手掐法决,口吐真言,数息之间,房间内的粉尘和霉气便会汇聚成一颗淡褐色的珠子,而秦无衣打扫时每次都是捧着笨重的木桶,将湿哒哒的抹布搭在肩膀上,最后撅着屁股来回擦洗,那时候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修得灵气,这样就不用再受擦洗之苦。秦无衣左手大拇指掐着食指第三节,右手呈托举状,口念陋室铭真言,“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轰...”安静的房间突然发出一声不大的响声,床铺、桌椅、地上遽然同时腾起一道灰色的雾霾,随着真言从少年口中缓缓念出,灰色雾霾在空中不断盘旋缠绕,最后化为一颗拇指大如药丸般的淡褐色珠子,少年手里抓着珠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脸上却无少年时把玩的兴奋,过了会便把珠子塞进衣袖,拢了拢袖子,施施然进了房间。带着丝丝暖意的大红毯子盖在身上,闻着大红毯子散发的阵阵香气,秦无衣惬意的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这大红毯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合欢毯,乃是当年秦无衣姐夫仇英求娶秦可儿时的聘礼,秋冬时节山中凉意甚浓,秦可儿担心弟弟在山中受寒,在新婚的第二天,便让秦无衣将合欢带上了山。这合欢乃是由玄级异兽奚鼠皮毛做成,不仅可以御寒,散发的香味也具有安神提气的功效,如果将其蒙鼓,其声可远传千里,将千里之内的鼠类召唤过来,仇英祖上阔绰之时,不过是家中的寻常之物,后来家国蒙难,仇英被其母用合欢毯包裹着南逃,这合欢毯便成了仇英最宝贵的物品,可是仇英喜欢秦可儿喜欢得紧,休说这盖在身上的大红毯子,便是天上的星辰,只要是秦可儿喜欢,他都能不顾粉身碎骨爬着天梯去摘取,知道秦可儿担心弟弟受寒,仇英第一时间便乐呵呵的将合欢打包奉上,每年的重要节日,也是变着法的给老道和秦无衣送各类物资,甚至利用担任北府军长水校尉的职务之便,帮秦无衣谋了个百人力士的差事,吃上了空饷。“咦...”秦无衣目光惊异的看着床尾的架子,只见在绑着床幔的地方用小篆字体刻成的三个字“看床底”,那熟悉的字迹一看就是老道的亲笔,但是看笔锋痕迹又是有些年头。顾不上奇怪,秦无衣翻身趴在床沿地板之上朝床底望去,被室铭真言洗涤过的青砖上一尘不染,正中间的一块青砖上也刻了三个字,还散发着悠悠荧光,秦无衣半个身子探入床底,默念口诀,不过片刻,淡黄色的荧光在右手萦绕,秦无衣四指如勾,插入地砖,轻轻一拔,便将刻着“翻起来”的青砖拔了出来,再往下一探便摸到一个包裹,惊喜之色立刻显露在少年脸上。秦无衣双腿盘坐于地板之上,用衣袖将沾附在包裹上的灰尘轻轻擦去,随着散发着淡淡土腥味且略显潮湿的包裹被打开,展现在秦无衣面前的是一封泛黄的信件,两枚玄骨和一枚印章。秦无衣越过玄骨、印章,将信件轻轻的拿在手中。随着信件缓缓展开,纸张之上突然闪起一道亮光,随即腾起一道灰色浓雾,浓雾聚而不散,在秦无衣身前一丈之内化成一道模样看来甚是英武,剑眉朗目,三络短须,颇有出尘脱俗之态的中年道人。看着眼前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中年道人,在脑海中和一个略显猥琐的老头形象缓缓重叠,秦无衣不禁微微发愣。“咳咳咳,无衣吾徒,站着你面前的就是你英明神武的师傅,不要惊诧,你记不记得从小我就和你说过,你师傅年轻时便是江湖出名的大帅哥...”中年道人捋了捋短须,又缓缓说道:“若是你能看到这封信,便说明你已经修炼出灵气,是个合格的灵修士了,果然没辜负为师的信任,你对灵气的亲和度世所罕见,你道心之坚定更是堪比坚石,为师还是学艺浅薄,终其一生也不能帮你打通经脉,好在你自己争气,终究是自己走出了这一步。”
中年道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旋即郑重说道:“然而成为灵修士只是修行的第一步,为师这里为你准备了两部玄书,一部是可以于晨曦、黄昏时分吞吐天地灵气的太一玄功,助你夯实道基,还有一部是虚实变换,刚柔相济的两仪拳,你若能将两仪拳融会贯通,修行也算小成,若是彼时修为达到天玑之境,便可将我的印章带往汉、楚两国交接处的勃齐山,把他交于道家宋尹学派的宋波平长老,并和他说你是我的徒弟,他知道该如何做。但是你务必记住,在修为达到天玑境之前,一定不要对外提你是我的徒弟,更不能说我的真名,为师在年轻之时凭着这张帅气的脸庞和一身修为,在江湖上虽闯下了偌大的名声,却也得罪了些人,若是让那些人知道你是我的徒弟,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过去的种种都已是浮云,这快哉人间终究还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中年道人停顿片刻,似是想起了些往事,微微一笑,接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你应是记得为师和你们师兄弟说过,所谓修行,最重修心,修心之道在于五行之德,金德曰敏,木德曰专,水德曰柔,火德曰刚,土德曰实。你火德最旺,修行最为努力,也最见不得人间不平事,但是须知不管修炼还是处事之道,都是刚者易折,多少修行天才,天赋惊人,却因不懂变通,死于非命,唯刚柔并济者,方得大道。你需知修行如烹小鲜,这火候的把握,一定要仔细衡量。”
“你莫要怪为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中年道人往前探了探身子,右手在空中轻轻拨动,缓缓道:“我知你乃是羽林遗孤,出生就带着国仇家恨。小时候让你打扫卫生,你也是成天嚷嚷着大丈夫何故撅臀扫陋室,每次都是理直气壮的说你这双手是要扫平天下不平事,屁股开花了也不改口。你要牢记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等到你个子够高,肩膀够硬的时候,再去用你这双手去抚平天下不平事。在此之前,就当是为了师傅和你姐姐,也要记得独善其身,这也是师父对你的唯一要求。”
秦无衣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跪坐在中年道人的幻象之前,中年道人修长的右手在少年发间摩挲,却好似总隔着点距离,斑驳的月光洒入,将两人的倒影紧紧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