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好几日,洛妗都有些安静,不过她素来如此,眠松殿的宫人们倒也习以为常。然而,连他们眼中那个向来活泼好动的三公主亦安静得有些过分了,这倒是令他们有些诧异了。这些日子里,女帝又忙着祭祀大典,便也无暇询问她二人的近况,更无暇来眠松殿。祭祀大典的前一日清早,京都北市商行的人赶着数架马车自偏门入宫,去御膳房送生鲜食材。宫人们卸好货后,这商行的队伍正欲动身离宫,三公主洛炽却领着好些个小太监突然驾临御膳房,道是要检查一番,商行的人只得留下。临走时,她又道自己的步摇不见了,命身旁的小太监去四处找找,而御膳房内的众宫人皆被唤去了前院问话。好在终归是寻到了这步摇,否则,便不知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商行的人耽搁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离开,赶着马车便急匆匆地出宫,好回去复命。洛炽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望着这队马车缓缓驶离宫门,心里松了一口气。最后那架马车上的窗格被人轻轻推开,她看见姐姐的身子隐在帘子后,仅露出个脸,浅笑着同她道别。此时,她才发觉,姐姐的脸色,竟然如此苍白。似乎,自今年伊始,姐姐的气色便一直不是很好。只是为何,时至今日,她才注意到此事呢?洛炽望着姐姐的笑容,心中一紧,只觉得,好似姐姐这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一般。而后,她又兀自摇摇头,姐姐素来守信,既然与她说好,趁子时运输夜香的马车回宫时,便会趁机回来,那么,姐姐她便一定会回来的。洛炽望着那商队的马车远去,这才下了宫墙。才回到灵毓宫不久,便有宫人前来通报,道是眠松殿的女官奉长公主殿下之命,送了一盒枣泥糕来。洛炽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姐姐离宫之前,她扮作小太监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若有东西留与自己,定会亲手给自己,怎会多此一举,派她的女官在她离开后来灵毓宫交与自己?再者,姐姐一直知晓自己素来不爱食枣,又怎会送枣泥糕来?“公主,你已思索了半晌,那眠松殿的女官还在殿外候着呢。”
伺候她的女官见她有些出神,是以,轻声提醒道。洛炽闻言,这才惊醒了过来,道,“让她进殿来吧。”
洛妗的女官呈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道,“三公主,今早长公主殿下动身去国子监前,吩咐奴婢在这个时辰将这枣泥糕送来灵毓宫。”
洛妗以去国子监听课为由,未曾带一个女官,清早便离开了眠松殿,与她回合。是以,眠松殿的众宫人自然是不知晓,她们的长公主殿下现下已离开了皇宫。“既是姐姐送来的,你便将这枣泥糕放下后再退下吧。”
洛炽道。待洛妗的女官离开后,她又屏退殿内的众人,这才打开这精雕细琢的木盒。盒中有几枚精致枣泥糕,枣泥糕下,是月白色丝帛。看见这丝帛后,洛炽心中那一抹不详的预感又加重了几分。她深呼了一口气,拿起这月白色丝帛,双手颤颤地将它打开。“小炽,实不相瞒,姐姐此番骗了你。姐姐此次离宫,许是再也不会回来,亦或许,待你登上皇位的那日,姐姐还会回来与你相见。姐姐离开后,你便是所有皇子皇女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母皇届时定会将皇位传于你。这般,小炽你便无须离开皇宫。小炽定要允诺姐姐,待有朝一日,小炽登上皇位,一定要成为受万民景仰的皇帝,爱民如子,守护好东垣。小炽你亦无须自责,姐姐离开,并非只为了小炽,更多的,也是为了姐姐自己。离开皇宫后,姐姐便能肆意不羁地去闯荡江湖了,亦能正大光明地去见姐姐的意中人。从此,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姐姐只为自己而活。此番姐姐离去,无人知晓与你有关,届时,若是母皇追究起来,你只道什么也不知晓便是了。若是有可能,小炽你定要替我护住眠松殿的宫人们,这是姐姐最后的请求。珍重!”
洛炽读罢信,无声地哭了起来。姐姐知晓她所有的喜好,而她,看着木盒中的枣泥糕,才忽然忆起,这枣泥糕,却是姐姐最爱的糕点。或许,她向来便是如此自私。一直以来,她便只顾着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她肆无忌惮地向姐姐索取。而今,她终于知晓,此生待她最好的那个人,她或许再也见不到了。世人皆道皇室之人无真情可言,可是,这其中,却不包括姐姐。母皇不喜她的原因,姐姐一直以为瞒住了她,可她却是一直知晓的。母皇这一生,只有姐姐与她这两个女儿罢了。宫中众多其余的皇子皇女,却并非母皇所出,乃是皇室旁支罢了,抱养在母皇名下而已。那年冬猎时,母皇有了六个月的身子。母皇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冬猎舟车劳顿,对腹中胎儿有害。是以,母皇便留在宫中养身子,未曾随父亲同去。也正是那场冬猎,父亲爱上了一位民间女子,为了这女子,父亲抛弃了母皇,抛弃了家族,最终与这女子双双殉情于落霞山。母皇一直觉得,若是当年,母皇她随父亲前去冬猎,若是当年,母皇不曾有了她,父亲便不会背叛她。到了后来,父亲的背叛,便成为母皇心中的一道坎儿,再也迈不过去。母皇一见着她,便会忆起父亲的背叛,是以,母皇待姐姐是极好的,但却素来不甚待见她。那是她混沌记忆的最初。灵毓宫的女官们见她不得女帝的宠,便将她扔在偌大的榻上,几人聚在一处闲话家常,任由她哭泣。后来,高高的殿门被人推开,阳光有些耀眼,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灵毓宫的女官、宫人颤颤地跪了一地,口中大喊“有罪”、“饶命”等字眼。从宫人口中,她才得知,来人竟是她的姐姐。姐姐众星拱月般行至榻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小可怜,这么久都不曾见过阳光!”
说罢,便不顾众人阻拦,抱着她出了灵毓宫,行至御花园。姐姐抱着她,在御花园中晒太阳,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小调儿蓦地停了,继而,姐姐笑着对她道,“你出生这么久了,母皇还未曾替你取名,那么,姐姐便为你起名如何?今日阳光甚好,如火般炽烈,日后,你便唤洛炽吧!”
她笑笑,便听得姐姐欣喜地对身旁的随侍嬷嬷道,声音宛若春日雏鹰新啼,“嬷嬷,你瞧,小炽在对我笑呢!”
枝上繁花似锦,有绯色花瓣落在姐姐的发间,却敌不过姐姐眉眼间的盈盈笑意……洛炽拈起一枚枣泥糕,放进嘴中,细细咀嚼。而后,她终究是哀恸得哭出了声。她用力地捶打着胸口,好似落入水中,无法呼吸一般。自小,姐姐便告诉她,要做一个有骨气的女子,能不哭,便不哭,若是实在忍不住了,也不能哭出声,以被旁人知晓。可是,她忍了这么多年,如今,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殿外的女官听闻动静,急急赶了进来,焦急地问道,“三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洛炽哭得厉害,闻言,举着手中剩下的半块枣泥糕,抽噎着说道,“这,这枣泥糕,真的是……太难吃了。我从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糕点。”
那女官闻言,便走上前,恭敬地说道,“既然三公主这般不喜欢这枣泥糕,便让奴婢将它丢了,可好?”
说罢,便伸手要来拿她手中的木盒。可是,任凭她如何用力,抱着木盒的那双手,却从未松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