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文摇了摇头说:“不不,我知道,有好些事我应该如实地跟你讲,比如我的身份,再比如我是为何被他们抓捕的,又为何能被放了出来。我不该故弄玄虚。我也知道,莞君,你是个好姑娘。我不同,他们随时都会把我再抓起来,如果我不走的话,那恐怕会连累你……”“我不怕!”
阿莞说,“从救你那天起我就做好一切准备了,根本顾忌不到那么多!”
她立即为自己这番慷慨激昂感到莫名惊诧:难道我真让他在我这养了七天的伤吗?于是,她又柔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照顾你时,曾经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翔文先是一愣,然后说:“记得,当然记得!你跟我讲了你的身世,你说你出身穷乡僻壤,因为家乡水灾而流落至此;你又说你颇通诗书,尤爱读林译的域外小说。对了,你为我读过《巴黎茶花女遗事》和《黑奴吁天录》!莞君,这些你都是记得的罢!你还说‘人贵的就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我想,这话我到死的那天都忘不了的!”
“哦,我是这样说的吗?”
阿莞颇感意外,她仔细回忆了一遍,最后默认了,“是啊,人贵的就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
阿莞这话其实又是自艾自怜自嘲自讽的,她哪把自己认作过荷花的,哪还想过什么出淤泥而不染。“莞君,”翔文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了,“其实,我们不用这般漫无边际地绕弯子了。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
阿莞凝视他的脸,惊奇地问,她预感自己的梦就快要结束了。翔文说:“其实,我也是从周医生那里逃出来的。就跟上次从你这逃出来一样,我没跟周医生和周太太打招呼。莞君,即使暂时我不会因我的身份连累你和周医生他们,我也不能长久的跟你们呆在一起——我得了肺痨!”
翔文的最后一句话如雷电刺到了阿莞身上,她既不解又惊惶地问:“什么?肺……是癌吗?”
“肺痨,”翔文将声音压得极轻,“就是欧洲医家说的肺结核。这病很易过人的!我快不行了。在那里边,他们给我用刑时,我就害怕自己会挺不住的。他们给了我笔墨纸砚,要我写份自白,我想干脆当作遗嘱立下算了,便写了。没想他们就不再对我用刑了,反而把我放了出来。我怎么去见我们的人。噢,莞君,我在胡说八道,你切莫乱猜!出来后熬了这么些天,我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说到这,翔文咳嗽了起来。他赶忙掏出一方白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并尽量压低自己的咳声。阿莞忍不住从床上站起来,她只跨了一步就站到了翔文的身侧。她关切地问他:“不要紧吧!肺结核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能看好的,只要不是癌!”
她将手搭在了翔文的肩膀上,尽管入手的只是嶙峋的肩胛,但感觉毕竟是实实在在的,阿莞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否在做梦。翔文一边咳嗽一边推开了阿莞的手臂。他悲怆地说:“肯定没救了,我有数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你……咳咳……坐回去罢!听我把话……咳咳……说完!”
他一再坚持,阿莞只好又重新坐到了床上。翔文咳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就把手帕叠好并揣入口袋里。在晦暗中,阿莞是没法看到那手帕上已沾满了斑斑血迹的。翔文调均了自己的呼吸,笑着朝阿莞望了望。在晦暗中,原本阿莞也该看不到他的微笑的,但她分明感觉到了,仿佛月光能穿透他的头颅将他的笑容映衬出来。微笑着的翔文对阿莞说:“莞君,记得你第一次说到自己的名字里,我对你说些什么了吗?”
“嗯,让我想想!”
阿莞便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来。她的回忆是极为小心的,好像在寻找一块不慎丢失的珍宝。最后,或许是巧合吧,她将它找到了:“你说我的名字很好听,很美!”
说完了这句撒谎的话,阿莞的脸已经红透了。“是呀,”翔文兴奋地说,“你的名字让我想到了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和我的难友们。阿莞,香草,真堪与匹配啊!”
“不不,不能这么说。”
阿莞一个劲地摇头,“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根本配不上说好听和美的!”
“至少能与你的真诚和善良相配!”
翔文果断地说,“莞君,阿莞!我真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今晚很可能是你我最后一次会面。我想,你我相识匆匆又相别匆匆,多蒙你相救相看护相帮助,我才得多苟延残喘这几日。也亏了周医生,我与他素不相识,只因久仰其名又一时迷路误闯其府上,才又得以苟延残喘月余。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们。我是不信有来世的,这令我更加愧疚,此生恐怕再无机缘了。唉,人生自古谁无死,由生及死其实要比由人变为畜生、禽兽的机会要少得多了。人无私则近虚伪,太私则近贪暴。阿莞,在我出走之前,我还有一桩心事搁不下,我将它跟你说了,也算是我留给你的一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