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莞就不说话了。她听到耳边噼哩叭啦的雨声越来越小了,呼呼的风声则完全消失。鼻中的花香气反而更加浓重,馥郁甜美,还夹杂着成熟果实的香气。她在胡乱猜想,这人会是谁,他怎么会有个洋老婆?他的海伦怎么又死掉了,难产?真可怕!他是不是很伤心呢?“噢,对了!”
那男子忽然开口问阿莞,“你认识一个叫小彤的姑娘吧?”
“小彤?当然,当然认识!”
阿莞很惊讶,“你怎么知道小彤,你见过她吗?”
“是的!我是在一次盛大的化妆晚会上认识她的!”
那男子告诉阿莞,“她一度被错认为是那场晚会的女王!”
“什么晚会,什么女王?”
阿莞更好奇了,“我一直在找她!”
“嗯,那只是你们的错觉!”
男子说,“其实她是被当成女王给接走了!但在那场晚会过后,我们却发现将她弄错了。她并不是!”
“那场晚会很重要吗,还要什么女王,这是为什么呀?小彤她现在人到哪去了呢?”
“那是一种奇特的晚会,并不是每个人,或者说每个自以为有身份的人都能参加的。它是在一座皇陵的地下寝宫里举行的!他没为难小彤,但我也不知道他把她送哪去了!”
“你说什么,是说一场在皇陵饭店的地下大厅里举行的晚会?”
“唔……这个,我一时说不清楚,等见着他的面,他自然会对你说明白的。在晚会上,我只是她的跟班和侍从,为她引路,帮助她赏赐他的威严给那些僵尸鬼魅,不过晚会办得很糟糕,主要是小彤的表现太差劲了。她身为女王,却像一个乡村的富婆那样没有风度,听到那些早化为朽士的帝王将相的名字就两腿发软;看到那些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就贪得无厌,什么样的礼物她都要收,她都敢收。这令他很恼火,他觉得这是他几千年来第一次眼力不济,第一次大失颜面。”
“我还是不太清楚小彤究竟干了什么。”
阿莞说,“但听你讲了她的作为,我想你见的一定是她了!怎么,她当了一场晚会的女主持人吗?”
“性质不一样,完全不相同!你不知道他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不过我不怕他,绝对不怕。相反,我要和他抗争到底,绝不妥协!”
那男子说着就在捏住阿莞的手上暗暗使了把劲。阿莞感到无限的信心和勇气正从他的手上不断传递过来。黑暗还是那么浓重。阿莞忽然听到行途上有了哗哗的流水声,声亮十分响亮。他们大概正沿着那条流水声而行走,因为它左在右右地响着,并不陡然消弥。伴着这水声还有许多鸟的鸣叫,此起则彼伏,有如夜海的涛声。“我们还要走多久呢?”
阿莞忍不住又要问那个引路男子。“或许很久,或许快了!”
男子轻轻地说道,“你只管跟好就是了。我们要比几万年前的那个行走者轻松的多,我们走在一片茫茫然之中。除了行走本身,并不要顾及其它什么事。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第一圈,第二圈和第三圈,我们正在向第四圈进发!”
“什么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难道我们是在黑夜里练长跑?”
阿莞问了个很幽默的问题。“当然不是!”
那男子非但没笑,反而更加严肃,“什么样的长跑也不会比这九圈的旅途艰难。我想我们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最好。用他的话,像被无辜地抛掷在这里一样。如果非要睁开眼去寻找什么意义,那将是非常触目惊心的。这是这个文本的现时里,我们非常遗憾地与九这个在东西方都极有象征性的数字发生了暗合。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
“你说什么呀,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样更好,我们只管走,或许我们的另一位跟随者能领会其中的况味。快一点吧阿莞!这当然不比驾着飞帚天马行空愉快,但我们必须得坚持走到底!”
就说了这么一阵子的话,一不留神,阿莞发觉自己只将那哗哗的流水声丢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腐臭味。那是种令人一嗅就想作呕的腐臭,仿佛是河底新挖出的淤泥臭混合着古墓里浓重的尸臭。因为视觉完全丧失,阿莞的嗅觉和听觉已变得无比灵敏。她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腐臭像病毒一样侵蚀着她鲜活的肉体。她一阵阵干呕不止。好在一直饿着肚子,她倒没能真正呕出点什么。她的耳朵却在死寂中捕捉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声响。一个细密急促的呼吸,并不是她的引路人发出的,而是来自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这个呼吸非常不流畅,若隐若现,但每当其现时就必定急促的如同擂鼓。“哎,你听见了吗?”
阿莞甩了甩那男子的手问,“好像这有人呢,他在喘气!”
“嗯,听见了,不管他,我们快走!”
那男子很不以为然,“怎么走了这么久的黑路,听了那么多的声响你不害怕,听到人的喘息声你倒害怕了起来呢?”
“我……就是怕嘛!”
阿莞很不高兴地噘噘嘴对着黑暗中的男子瞪了瞪眼。就在和他生闷气之时,阿莞听到那喘息声越积越厚突然如平地惊雷一般爆发了出来:“啊!——”那是撕肝裂胆般地惨叫声。叫声震得大地都颤抖不止,犹如闪电劈进了爆发中的大山,犹如两颗行星狠狠地相撞。它在四周回荡,四处就有了呼应般的回声。“啊!啊!啊!”
一声接着一声,犹如一列火车的开动。阿莞被吓坏了,她一把抱住了引路人的整只胳膊,浑身上下随着大地一起颤抖。她拼命地推搡着他,希望他能带着她飞奔。她受不了,她感到自己的肝胆也在这惨叫声中开裂。令她失望的是,那男子听到叫声后反而驻足不前,他似乎在聆听。“是他是他,的确是他!”
他兴奋不已,“我们的确和他走着同一条路!我的至尊,我的泰坦,普罗米修斯,我们在路途上相遇上,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但我已听到了你的呼喊。不要紧,再忍耐一会,你会摆脱它的纠缠的!”
“你认识那个乱喊乱叫的家伙?”
阿莞显得很好奇。可是引路男子并非理睬她,他用同样的喊叫给予了那遥远的喊叫者以回答:“啊!——”他们的喊声在黑暗中相撞,仿佛在瞬间擦出了劈裂黑暗的闪电。他们还得继续走,可能这的确是条不归之路。以后的路是越走越平坦,一路上,阿莞时不时地听到有猛兽的叫声。一会儿“呜呜呜”地,是狼在嗥;一会儿“哇呜哇呜”地,是虎在啸;一会儿“呼呼呼”地,是狮子在吼。阿莞一时怀疑自己是走在旷野之中,她会担心焦虑,一时又怀疑自己走到了动物园里,她就会宽心许多。她的担心和宽心像生病时的体温一样,忽冷忽热。这种行走真不是个良好的经验!阿莞还听到了奔跑的声音,是无数只蹄叩击大地的奔跑声,地动山摇。黑暗中的跑声像一阵阵旋风,那是数目庞大的生命种群的奔跑的速度所在。它们像怒涛一样涌动不息,长途的迁徙赋予了它们连绵不绝的活动。阿莞感觉得到大地在奔跑的足下渐渐发热,漫天的尘埃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被那股力量所携,一起向着黑暗的边缘冲去。她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自己是在动物园中了。她听到那些蹄踏破水面的声音,水花飞溅,浊流起伏,像一匹接天连地的巨帛被撕裂开来。随之,所有的蹄都裹上了湿润的软泥,这使它们的叩击声变得无比美妙,大地又成了一面蒙上了新皮的鼓。间夹其中还有许多猫科动物厚厚的足垫磨擦地面的沙沙声。它们一起在狂奔,真的如同携山超海。它们要去哪?是和我们同一个地方吗?阿莞忍不住要为这一片茫然中的生命之流而欢呼。她从没有如此贴近过它们,她对它们一无所视,但她欢呼的冲动仍然无可遏止。她感觉它们是从自己的胸腔中流出,或者自己又是其中的一部分,她触摸不着,但她不停追随。她在生命之流的恢宏之声中同她的引路人一起飞驰。哦,生命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