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莞聆听着老人干涩又饱含伤感的话,它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销声匿迹。老人的背影也很快消融在那一根根竖琴银弦般的光柱中,像一个无力的感叹号消失在成篇成篇的文字之中。她不禁想:他为什么如此哀伤呢?“等一等,等一等嘛!”
路修罗冲着老人的背影大声喊,但他的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挽留的诚意。“这些老先生呀,全这个脾气!”
路修罗解释道,“稀奇古怪的。我都活了几千几万年了也没像他这样!主要是因为他老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使自己的大脑过于复杂了,自己一直闯进自己的思维中就分不清真假,辨不明南北,什么都一团谜,什么都一片浑沌了。这次我能碰见他实在太偶然了。我们之间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对话呢!”
“说的话算多吗?”
阿莞并不认可,“他看上去很不乐意同你交谈!”
“的确如此!”
路修罗并不否认,“他心里很不愉快。不过遇到我的东方侍从朋友时,他们倒会滔滔不绝地聊上半天!”
“是吗?”
阿莞问,“他为什么不愉快呢?真是你劫持了他吗?”
“不不,我怎么会干那种龌龊事!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享受他信仰的自由。在生前,这位老先生设想天堂是个图书馆,他死后必到有图书馆的天堂中去。可事实是,天堂里根本不需要图书的,它只要蜜和奶以及黄金就足够了。只有地狱才需要书,以及各种异端邪说的知识,这是我保护自己抗争他的万里长城与攻击利器。追随着自己的遗愿,这位老先生只能下地狱而不能升天堂,所以他心里一直很不愉快。不过,我却不认为我这有什么不好,平静的生活,浩瀚的群书,不都挺好的嘛!”
阿莞勉强地点了点头,她想:你当然不会说你自己的宫殿有什么不好的了,这毕竟是属于你的家。如果非要留我在此,我也不高兴的。想到这一点,阿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让我来看看他正在研究些什么?”
路修罗翻看起散乱在桌上的书籍,“哦,是李约瑟、卫礼贤的著作……柯勒律治的诗歌……迷惘,迷惘,是一个悲剧;人的命运,人的,命运……《聊斋志异》!这部书很有意思,都是一些魔术大师级的鬼狐,高耸入云的天梯,穿墙之术,人变小虫……呵呵,奇妙的东方魔盒技巧。另外,另外……这里有一个机关,它可以开启我们走出图书馆进入下一个宫殿的门,难道是这本李约瑟先生的《中国科技史》?它向我们展示了贵国皇陵的自动防盗系统,好,把它插回架子上,好了,它将打开,我已经听到轮子转动的声音了!”
……在路修罗边说边做完一整套烦琐的事情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凭借李约瑟先生的那本著作进入到图书馆以后的宫殿去了。阿莞听到了巨大的轰鸣,整座书架都在咯咯吱吱地运转。那种情景并不难想象:好比一本书被打开了,面对着杂乱没有条理的情节,我们可以从首章起慢慢搜寻,也可以撷取某些章节作出对比其他章节的基因密码,考查其基本路径和各路径之前的出入口与联通点,以此获得更畅快一点的行走。甚至只抓住一些蛛丝马迹,作为攻破全部谜城的利矛。路修罗便是以那本书叩开通口的,引领着阿莞从洞开的入口走向更内的宫殿的。又是一截黑漆漆的道路。阿莞不再会心存惊惶了,她心里已作好的十二分的准备。她还准备耸起耳朵再听听路修罗会在黑暗中喋喋不休地谈论些什么。“我对贵国的器物古董有着很大的好奇心!”
果然,路修罗没令阿莞失望,他绝不肯让自己的嘴在黑暗中获得休息的机会,“我像个盗墓贼,也像个文物走私贩,到处收集中贵国的器物,不过,我不是从现代人手里购得,而是到生产第一线上去购卖。比如我到过雕刻秦俑的工棚里去,花了大的精力才说服一个雕塑家将他的跪射兵俑卖给我,条件是我帮他逃脱了暴君的苦役,他也免去了为暴君陪葬的噩运。我还去过其他一些时代,像大唐,我亲自化妆成一个胡人去购卖过唐三彩。在那时,我见过贵国唯一的女皇,她长得很胖,而且脾气很坏,像个管理大庄园的女农主,并不是现代人想象的那副可爱模样。我也曾在脑子后来拖了根猪尾巴一样的大辫子到贵国的大清王朝收购刺绣,什么苏绣粤绣蜀绣湘绣我都收。我还遇见过一个出宫巡视的老昏君,在我看来,他是个十足的小丑。所以,当我把他们都请到狂欢晚会上时,每人给发了一顶圆鼻子小丑戴的高帽——他们的确只配做我的弄臣!让你说说看,我是不是个名符其实的中国迷?”
路修罗这番胡侃使他在阿莞心中最后的威严全部扫地。自吹自擂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的,阿莞一直这么认为,即使她相信路修罗有那个能力,但也对其王婆卖瓜的态度不屑一顾。她觉得他该戴上一顶小丑的帽子跳来跳去才对。 阿莞该死的耳鸣又犯了,她无暇再听路修罗接着又唠叨些什么话。她感到双耳似乎被两只空心海螺给捂上了,一线风声越来越近,接着成了狂风呼啸;呼啸的声音还没结束,耳边又乒乒啪啪地响,仿佛冰雹砸了下来,又仿佛是两个仗剑者在半空中打斗;无数只鸟从乌云滚滚的天边飞来,它们边飞边叫,眼里都闪烁着雷电的光;丛林里无数的野兽被呐喊和火把惊醒,它们纷纷踩踏沾着露珠的花草灌木向包围卷的中心狂奔;巨大的喷气口在向地面喷射着红黄色的火焰,大地在颤抖;那个男人扼紧她的喉咙,大吼一声将液体射出;打击乐器都燃上粉红色的火焰,在燃烧中变成了碎片;一颗彗星擦着地面撞向紫微的星域;天空的裂纹越来越大,洪水正势不可挡地向下倾泻;古钟轰鸣,一只像橡皮捏成的金表有内脏拼命跳动;血液如同四溅的钢水,滴到每个漠视者的腮边;湛蓝的湖面陡然沸腾了起来,高温的蒸汽带动全部的屋子向地心坍塌……越来越厉害的耳鸣逼得阿莞张口欲吐,好在她久没进食,干呕也吐不出东西来。她一会觉得自己很重,像是被封入一块磐石里面;又一会觉得自己很轻,全身软绵绵的,几乎要飘浮了起来。在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在向前走动,她的腿根本没能迈开。阿莞有点害怕了,她知道自己身体再糟糕也从没出现过这样的症状。难道路修罗要用什么害我?她想。“别担心!”
路修罗大概听到了阿莞的干呕声,说,“这些都是正常反应!”
“什,什么正常,反应?”
阿莞捂着耳朵问。“什么正常反应都有可能!”
路修罗含糊其辞,“比如你有没有怀上一个孩子呢?”
“不,这绝对不可能!”
阿莞知道他是在胡扯。“比如自由自在飞翔时落下了后遗症,恰巧它发作了。再比如你用每秒钟十个马赫的速度奔跑,不停加速,直至超过光速。或者,真有那么多嘈杂声音的录音在你耳边放着。再或者,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到一个明亮又寂静的地方上共进晚餐,风尘仆仆之时总会有幻觉的嘛!再说,你的身体并不算多健康!”
路修罗为阿莞开列了那么多的可能性实际是表明每种都算不上可能,他根本没认真回答阿莞的问题。阿莞也不想去听他的答案了,因为使她不适耳鸣已经全部消失,甚至连带她的疲劳和饥饿一并给带走了。她踏踏实实地感到自己真的很轻盈,在慢慢向前飘动,像是被一股暖烘烘的风给携带着。可惜,这种自由飘浮感并没能维持多久,阿莞突然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袭来,她本能地将身体抱成一团。于是,阿莞的侧面承受了那力量的打击,她像一只皮球那样碰在了一块冷冰冰的东西上,又迅速弹起,向下一堕,滚了几圈,又碰到另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上。这变幻莫测的魔王之宫,到底搞了些什么鬼把戏!“呃,实在不好意思!”
路修罗也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说,“不太平稳,不太稳妥!不过,你得相信自己是绝对安全的!好了,我们把灯打开如何?”
路修罗话一说完,这一片黑暗便被一串灯光给撕破。在经过一番由黑暗到光明的不适之后,阿莞重新看到了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这条走廊要比先前的镜厅要宽敞得多,而且更富丽。踩在阿莞脚下的是一条织着纷繁花纹的丝色纯毛波斯地毯,它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腥气,相反,在散发出一种浓重的玉兰花香。两边墙壁都像镀了一层金,它们各自距阿莞都有几丈远。墙壁的金光为两排莲花状的水晶壁灯的强光所增辉,交织在阿莞眼前,成为堪与花香地毯媲美的一道幄幕。在阿莞和墙壁之间还隔着一排朱红色的柱子,柱子上都盘着金光闪闪的蟠龙,很有古典宫庭气氛。这些柱子下面都簇拥着鲜艳的玫瑰,牡丹和茶花。阿莞抬头看了看这个大厅的顶部,她惊奇地发现,那高高的顶部居然成穹窿形,盘着无数盏树枝状的水晶吊灯。吊灯的光射在穹顶上便全部被反射下来,映亮整个大厅。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来,那个穹顶可能是玻璃拼成的。按照老传统,每到一个新地方,路修罗总是要换一套新衣服的。这次也不例外,魔鬼总是有变来变去的特权的。令阿莞目瞪口呆的是,在进入这样一座瑰丽的大厅之后,路修罗却换上了一套非常不得体衣服:一身肮脏的破旧的睡衣。当阿莞注视着他时,一只跳蚤正大摇大摆地在他的肩头跳过。路修罗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便伸出枯瘦得犹如五根干芦苇拼成的手掌去捉它。跳蚤便一头钻到了他的领子里,他也兴致勃勃地继续去追捕。他在破睡衣里摸索了老半天,最终摸出的是一枚彩色的蛋,足有拳头那么大。“该死!”
路修罗皱起了双眉,此刻他唇上的蓝胡子已成长了一团浓密的络腮胡子,依然是蓝色的。但他满头的黑发却掉了不少,渐渐显出一块暗亮的秃顶来。“我猜这一定还是那帮小精灵们搞的鬼,我倒要看看这次他们又要拿什么尿来喷我的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