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莞继续前行,她暗淡的影子穿过城市的边缘,进入了高楼林立的中心。就像彗星所拖动着巨大的彗尾,她的行走将无数黑色的噩梦带入了许多人记忆开始空白的睡眠中。你可以看见,午夜的窗口中忽然闪起了一盏电灯,灯后面同时会出现一个惶惶不安的剪影。那剪影或许是一个家资千万的建筑商,他推开窗,惊慌地查看屋外光影交错的城市。这个午夜里再也不会入眠的商人揉着自己酸痛难忍的身体,口中喃喃而语:“多么奇怪的梦,我见到了谁来着?……一个蓝胡子的老头,这几天是怎么了,尽做这些怪梦……肯定是为了争那个项目争得玩命了……五亿,对了,什么东西五亿来着……啊,是那个,那个,家伙……那个法官……荒唐,真是荒唐,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呢?……是不是要找个算命先生……”这位商人忧心忡忡地关上了自己的窗户,那个暗淡的影子立即从他窗户的玻璃上滑过。他感觉到了背后一凉,以最快的速度转过头来。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唯一可行的解释是:自己越来越疑神疑鬼了。在坐拥巨大财富的同时,这位成功的商人不禁为自己的健康悄悄担忧起来。忽然间,他感到内心正在变得无限的空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凿了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洞,曾经有过的所有雄心壮志、曾经有过的全部精思细虑和盘算统统被吸进了那个大洞里去了。黑夜,这令人不安的黑夜,只有这一位曾经与路修罗有过一面之缘的可怜人,在内心中升起了一丝难以摆脱的不安。同样怀有这种不安的还有一位医生,在城市的另一角上,他也推开了自己的窗户。这位声望很高的医生忽然要花费夜间宝贵的时间去回忆一场无稽的梦境,在梦境里,他坠入一个漆黑的大坑。那个大坑跟他从梦魇中惊醒有关,他浑身的冷汗濡湿了白色的睡衣。“糟糕,糟糕,”医生急促地喘着气,连连敲打自己的额头,“兴许是工作太累了,兴许是这几天想的太多了……心神不宁,真心神不宁!……他跟我提到什么来着,联合宇宙……还有……那个,那个小女孩……”医生回身打开床边的台灯,看到了床头放置着的几瓶药丸。他张开手掌在每个瓶盖上抚摩了一遍,最后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放弃了其中的任何一种。医生也看到了桌子上那幅胡桃木相框里自己当年下放边疆的照片,照片里的医生骨瘦如柴,但那时的他却笑得无比灿烂,甚至可以说笑得龇牙咧嘴。为什么呢?医生一时无法想通当时何以那般高兴。那个年代留给医生唯一美好的记忆就是这定格在相框里的笑容,与之成背景的是许许多多的伤痛。医生记起自己回城读大学的时光,记起了在大学里与亡去妻子第一次的相遇。下放农村的生活、读书的时光以及放纵自己的日子,这三者在医生的心里奇怪地混合着,令他再也无法在午夜中入眠了。在很多病人的面前,他是个能挽生命于将亡的救星;在医院同事面前,他是个技术过硬、享有崇高声誉的带头人;在任何一种令人表情严肃的场合中,他都是那种无可挑剔的优秀的知识分子,并且他那颇丰的收入也是很多人羡慕的理由。但今夜,医生却不想去面对那任何一种身份。医生想起了自己早年的抱负,那时,他听说了医科大学毕业的古巴领导人切•格瓦拉的故事,觉得自己有必要追随切的道路,去医科大学就读,将自己训练成为一个攻克癫痫顽症的医生,然后走出自己的国境线,以实际的行动去解救期待革命、期待解放的全世界劳苦者。这种源自动乱的抱负最终又结束于动乱,留给医生的只是现在自己的身份而已。医生不禁轻轻嘲讽起相框中的自己,同时,他也接受着那个曾经的自己对现在的嘲讽。他鼻子有点发酸,因为他用自己的经历见证了伟大的抱负是如何向爱情妥协的:因为爱上了那个喜欢穿一套紧身运动服打排球的姑娘,他毅然转科去学习心脏病学,从而告别了切的癫痫病学……都些是陈年的往事了,医生回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正置身梦中。他无法摆脱噩梦中那个蓝胡子的老头充满邪气微笑,也没法摆脱那个坐在陪审席上的女孩对他投来的蔑视的眼光。他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一个恰当的时间里去那个夜总会看看,去找找那个女孩,那个差不多可以成为自己女儿的姑娘。在这个城市里,因为这场噩梦的存在,使得医生倍加关心起一个陌生的女孩。这时,那个暗淡的影子也轻轻地略过他的阳台,光影只是稍稍一变,陷于沉思中的医生并没有发觉。还有。还有很多的事在这城市同样的夜幕下发生了。比如在城西的一个小小的收容所里,两个身穿制服的人正对着两个猴子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愤懑。其中一个咆哮如雷,随时准备动手揍人。这是件令人心惊胆战的事,但它真实地发生了,并引发了一连串使所有人都不安的故事,并又为夜增添一个伤痕累累的幽灵……哦,夜,正如魔鬼路修罗的所说的: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宁静过,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