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从轿里出来，云姝扭头一看，闵氏挺着个尖尖的大肚子。她忙拽拽玄月，玄月回过头，与闵氏目光撞下正着。但闵氏依然跟没瞧见她一般，在仆妇搀扶下进了庙。“跟进去看看。”

云姝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拉着玄月跟了进去。“琉璃瓶？那是我的琉璃瓶？”

玄月看见几案上的蜻蜒眼琉璃瓶就要上前去拿，四周却突然晃动起来，随既狂风大作，两人东倒西歪好一阵才扶墙站稳。站稳后，两人同时听到呻吟声，再一瞧，庙外天色黑如墨，显见已是半夜时分。“夫人，吸气，用力呀……”云姝与玄月对视一眼，随后拉着手朝声音传来处寻去。一盆盆的开水端进庙旁草堂内，进进出出的仆妇面对面撞见她俩都跟没瞧见似的，闵氏披头散发满头大汗地躺在草榻上，牙齿咬得铁紧。更令她俩惊异的是，虚空中有处山庄，绿水环绕，另有一产妇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同样的满头大汗，咬紧牙关用着力。“隐隐看见头了，夫人，再加把劲！”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卯时晨光，紧接着虚空中也响起婴儿啼哭声。“恭喜夫人，喜得千金。”

两人眸光自虚空中转向闵氏，闵氏半倚在草榻上，汗水淋漓地搂着一婴孩，笑容虚弱而慈爱。蓦地，云姝用胳膊肘急碰碰玄月，抬手指向草榻后的土墙角落。有极细极淡的绿雾自墙角升腾而起，不过须臾，草堂内已遍布绿雾，接生婆与仆妇相继倒地，闵氏也歪头倒在榻上。绿雾挟裹着闵氏手中婴孩而出，云姝欲追，脚却似钉在了地上，半分动弹不得。“姝儿你瞧——”玄月忽指向虚空。虚空中场景已变幻，一身白衣的南风陵抱着一婴孩于角门处，引颈焦急望着前方。前方现出一团绿雾，南风陵抱着婴孩退了半步，面有惊疑之色。绿雾涌到南风陵跟前，有细长的触手托出一婴孩，南风陵稍愣之下现出喜色，忙空出一手接过婴孩，又将怀中另一婴孩送出，“我就知道红焰定会帮我，回去替我言声谢，转告红焰，日后我必不再麻烦于他。”

玄月和云姝看到这一幕，同时打了个寒颤，两人眼睁睁瞧着那团绿雾又飘回草堂，将婴孩放于闵氏怀中。“做的好事！”

云姝抬足正要上前，红光一闪，草堂中多了个红衣少年。那少年俊面含煞，右手扬起琉璃瓶，瓶口对准绿雾，左手并起二指，口中念动咒语，绿雾挣扎一阵，终尽数被吸入瓶中。“师兄，我可是帮你，南风陵于你有恩，他有求于你，两家又都生的是女婴，此乃天意，你怎好不报他恩？”

瓶内传出声音。红衣少年凤目斜睨向瓶口，一手负于身后冷然道：“我已救过他一命，报过他的恩了，怎能再替他做换子之事？你不思悔改，勤加修炼，反故意做下这等毁我仙道之举。若不是念及旧日情谊，我定将你化为一滩水”塞上瓶盖，红衣少年长袖一拂，闵氏怀中婴孩飞向虚空。虚空中，抱着婴孩的南风陵脚下一个踉跄，云姝和玄月看得分明，在南风陵踉跄的瞬间，两个婴孩又各归其位被换了回来。红衣少年仿似知道云姝和玄月的存在，他微侧转身，眸光往她俩所站之处扫了眼，随既又一拂袖，她二人身子飘浮而起，再一落地，竟到了虚空中所见的庄子里。“扔去后山喂狼。”

南风陵将手中婴孩丢给一心腹，那人抱着婴孩走没两步又让他叫住。南风陵瞟向婴孩，略一没吟，挥挥手，“罢了，远远送走便是，是死是活全凭造化。”

心腹抱着婴孩骑上马而去。云姝和玄月步行竟也能跟上那心腹，眼见他将婴孩弃于一荒效野外草丛中，云姝上前正欲去抱婴孩，玄月忽扯住她，“有人来了。”

月光下，一人自前面山坡上下来，云姝一眼认出是卫铭腾。草丛中婴孩哭了，卫铭腾止步，侧目望去，随后大步朝哭声传出的草丛走去。在卫铭腾发现婴孩弯腰去抱时，云姝大喝一声：“放下她！”

同时抬足欲上前，脚一抬，踩了个空，额头磕到床沿，云姝醒了，一抬眸，睡在榻上的玄月也将将醒转。四目相对，两人一眨不眨看着对方。半晌之后，玄月幽幽开口，“姝儿，我才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和你……”云姝接过她的话，“梦中我俩看见了临产的将军夫人，还有南风陵，绿萝和红焰……”“你也梦见了？”

玄月掀开被子跳下床，她揪着云姝双肩，面色一变再变，大冷的天额头竟渗出斗大的汗粒。“姝儿……我、我、我杀了自己的身生父母？”

玄月面色惨白，她拼命摇着云姝，“你告诉我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我是南宫陵的女儿，对不对？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呀……”云姝自己一颗心也如坠冰窖，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到头来竟是南宫陵的女儿。玄月疯了，前世疯的是她的母亲闵氏，这一世疯的是玄月。玄月疯后没多久，太子病逝，皇上有意立襄王，朝中以随国公为首的大臣反对，加之襄王尘风自己执意不愿为太子。最终立的是难产诞下龙嗣的瑾贵人之子，被皇后养在膝下的十二皇子。严冬过去，春天来临，万物复苏，新落成不久的襄王府却在春风中化为灰烬。噩耗传来，承启帝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儿皇帝登基前，一神秘人在罗敬轩陪同下夜入皇后宫中，皇后屏退左右，隔着帷幕，皇后容色平静地道：“你放心，哀家答应你的绝不反悔。新皇登基，定为郑尚书满门沉冤昭雪。至于东王，念其有悔意，在平定叛乱中又立了功，哀家饶其不死，族中人等一律贬为庶民，永不得入朝为官。”

“谢太后。”

皇后眉一挑，“新皇尚未登基，你便是尊我一声母后又有何难之？”

帷幕后，神秘人沉声道：“太后保重凤体，草民告退。”

从皇宫出来，罗敬轩问神秘人，“兄长欲往何处去？”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尘风牵马和一曲自暗处转出，他先冲罗敬轩揖了一礼，随后面向神秘人道：“师兄，咱们走罢。”

神秘人正是襄王尘风，皇后不容襄王，经随国公出面与襄王达成协议，这才有了火烧襄王府一事。一曲要去先帝承启帝陵墓辞别尹千跃，尹千跃自南阳回京后左思右想，为着阿窝，终是瞒下了尹千华嫁与桅影国九皇子这事，承启帝没了后，他自请前往陵园守墓，皇后准了。一曲在陵园辞别尹千跃后，与尘风和莫忘连夜策马往原东王藩地而去，途中一信鸽飞来停至尘风肩上。信是云姝所发，上书让尘风等见书火速赶往南阳城外的静庵寺。自玄月疯后，云姝留在将军府精心照料于她，玄月疯后终日只会说一句话，无论见到何人她便扯着云姝，笑嘻嘻地说云姝才是将军的女儿。闵氏起先整日以泪洗面，前番忽不思茶饭，胃里一阵泛酸，经诊脉，又身怀有孕，她这才一天天见好起来。早些日子，襄王府起火一事传至南阳，云姝知晓后，以为顶尘风死的又是莫忘。因心中难过，云姝去了城外的静庵堂找慧明师太，慧明师太是桅影国达官贵人之后，其祖父冲撞桅影皇，全家惨遭灭门，独她出门在外逃了出来，来到南阳城外落发为尼。云姝很小的时候，卫铭腾曾将她暂寄于静阉堂，他认出了慧明师太，故慧明师太栖身的庵堂成了卫铭腾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但慧明师太从不参与桅影国和离国之间的任何事务，她生得慈眉善目，云姝师兄妹三人都与她极亲厚。云姝原想找她排解内心忧闷，不想却在庵里撞见惠娘和稚菊。叛军被平定当日，稚菊护着惠娘扮成村妇逃了出来，惠娘已落发为尼。云姝来之日正赶上稚菊也欲落发，被云姝给劝阻。云姝告知稚菊，说她兴许有一孪生姐妹。一旁的惠娘听到孪生姐妹眼一下瞪圆了，及至听云姝说起莫忘是东方玉和南宫柔之子，她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十日后，云姝收到信鸽，再次出发前往静阉堂，于城门口碰到尘风等三人。他们出城后，在通往静阉堂的山脚下瞧见扶着稚菊的惠娘。不用引见，惠娘见到莫忘的瞬间便泪崩，她喊着“我的儿”扑向莫忘。一曲和稚菊面面相觑……稚菊缓缓抬起双臂，两手在面上一阵搓揉，揭下半块皱巴巴的人皮。云姝惊呼出声，“原来你的疤痕是假的？”

稚菊眸中泪光闪闪，她看向云姝，“孤狼，是我。”

“我明白了。”

云姝道：“让我逃离将军府，还有那晚在参军府暗中助我的人都是你，是也不是？”

稚菊颌首。……“没想到你们都活着，而我的女儿稚菊竟一直在我身边，他瞒得我好苦……”惠娘执帕不停抹着泪。她表明自己是南宫柔后，莫忘也将从一曲那听来的告知于她。“原来那夜的官兵是他带人假扮的，他杀死了你们的爹爹抢走了你们，又来哄骗我，让我去将军府做奶娘为他所用……原来这些年他嘴上说不怨我，心里是一直恨我的！以前他就说过，祸端因我和你们的爹爹私奔而起。这些年他眼瞧着我每每因思念你们心如刀绞，却从不曾告诉我你们还活着……”云姝望着哭成泪人的惠娘也红了眼圈，心中百感交集，惠娘竟是她的亲姑姑，她与莫忘，与稚菊姐妹竟是表兄妹。这世上她还有这多的亲人，她再不是孤身一人……想着想着，泪也禁不住掉了下来。一双手悄然握住了云姝的手，她侧目，对上尘风视线，鼻中一酸，胸中暖意却排山倒海般袭卷而来。数日后，三匹油光水亮的骏马自如火的夕阳下跑来，跑在最前头的莫忘勒住马，回望共骑一乘的尘风和云姝，“到底去哪，你俩想好没？”

“大哥，去京城吧，人多热闹。”

久居京城的一曲搂着稚菊腰身扬面脆声道。“我觉得云姝的提议好，咱们还是去‘碧泉山庄’做猎户农妇的好。”

稚菊笑眯眯地看向云姝。“我才是你妹子，你该和我一头才是。”

一曲用额头撞着稚菊后脑勺嚷嚷道。几人都笑起来，稚菊道：“咱们还是听兄长的，兄长说去哪就去哪。”

莫忘道：“我听师兄和师妹的。”

尘风笑道：“我等三人自小在碧泉山庄长大，就依姝儿的，去碧泉山庄罢。如此，你兄妹三人想去探望你们娘亲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莫忘落下一鞭，率先打马往西边跑去。蓦地，一根蛛网从天而降，一只绿蜘蛛张牙舞爪朝云姝所乘坐的马追去——眼见快撵上，斜刺里窜出一只红蜻蜒，一个俯冲，叨起绿蜘蛛往暮色笼罩的一侧山峦飞去。虚空中隐响起一个声音：“吸干她的血你也休想再成精变回人形，为将你们带回来我自毁千年道行逆天而为，你如还不思悔改我便让你连从头修炼的机会都没了。”

云姝回过头，尘风柔声问她看什么？云姝微侧耳，“奇怪，我怎的好像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尘风笑了，“从今往后在你耳旁说话的人只能是我。”

云姝红了脸，微垂下头，一如沉甸的麦穗。莫忘在前面喊他俩快点，尘风一抖缰绳，马儿撒开四蹄朝着莫忘他们追了上去。夕阳下，几人渐行渐远渐淡成小黑点……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