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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水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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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静怡的装裱间布置得极清爽,窗明几净,简简单单,还焚了一炉素香。工作间百余平方,像展览厅,没做隔断。左半边是一张装裱工作台,红木案,长二米,宽一米。台下地面中央有排水孔。旁边摆放着茶几与矮凳。靠墙脚有一个大木槽式洗画盆,排水时将其底部木塞拨开即可。几个小水池,盆,桶。右半边是一张拷贝桌,桌面由玻璃制成,内置日光灯。在拷贝桌的上面,还有一盏日光灯,这是用于揭裱残破旧画的。遇到残破旧画时,必须要有极强的光线,才能避免稍有不慎,将旧画损毁。王静怡负责清洗。上官洛负责打下手。王乐天负责打杂。藏锋负责拍照记录。王静怡分工后,互相开玩笑。王乐天对藏锋说:我看你骨骼惊奇,很有仙根哦,可与我结伴做神仙。王静怡说:小白呀,写几首诗赞美一下朕的杨贵妃,可好?藏锋说:国宝都被有心人给收藏起来,留着慢慢欣赏,世家传承,至死也不会露白。王静怡说:俗话道,“三分画,七分裱”,装裱的好坏,直接影响一幅画的品相。王乐天说:文物修复一直是以家族和作坊的形式进行传承。一个年轻人拜了师,就是学徒。学徒给师父打杂跑腿,包吃住,但是没有薪水。上官洛说:太好了!锋哥是教授,温文尔雅,以后我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请教你吗?很多时候,运气和眼光,比努力管用一千倍。王静怡说:我这个师父,通常教起学徒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教什么。学徒能学到多少,一靠自己的悟性,二靠跟师父的关系,三靠运气喽。王乐天说:锋哥,你这块山水牌,水汪汪,绿油油,好看!说起土豪,印象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脖子上戴一串粗粗的金链子:俗!上官洛说:最近街面上,流传一句口头禅:穷戴金,富戴钻,文化人都在玩珠宝玉石。藏锋说:文玩是需要低调着玩的,即使玩的是顶级货,也是无需炫耀。反倒不炫耀,更能增加内涵,让人望而羡慕敬佩。王静怡说:那个“五童拜佛”瓷笔筒,知道“五童”寓意是什么吗?上官洛抢答:“五童”分别代表着五福。第一福是“长寿”,第二福是“富贵”,第三福是“康宁”,第四福是“好德”,第五福是“善终”。“佛”一看塑像,就是大肚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王静怡净手,焚香。摆香果。上官洛指着佛手柑问:这个,干干巴巴,麻麻赖赖,一点都不圆润,怎么吃?藏锋说:佛手柑,虽是水果,却不是用来吃的!佛手柑的玩法,是用来闻的,起观赏闻香的作用。上官洛掩嘴笑:风雅,文气,静心,宁神,真讲究!王乐天脸一冷,告诫道:给你机会,认真点,用心看,学着!一般人哪里懂得秘诀。王静怡嗜香,出门,带个香囊;如厕,点个香;沐浴,焚个香;读书写字,熏个香。装裱,怎能离得开焚香,藏锋都怀疑王静怡有洁癖,忍不住想问她,是否嫌这世间肮脏呢?心头的压抑和迷茫,他说出口,却变成了炫耀,似乎有些莫名的优越感:玩香,打香篆才是最高级的,选材也要最好的,比如沉香、龙涎香、麝香。熏炉熏的盘香,完全比不了,尤其是点线香,更不在一个档次。上官洛一听,心想,“别人俗不可耐,是庸众,你不是,对吧?”

果真误解了,以为藏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尤其是城里人仗着有几个臭钱,越来越瞧不起普通乡村人。她笑吟吟地噎一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是宋代的“四艺”呢。文玩无贵贱,人心有高低,玩耍,喜欢就爽,耍玩,好玩就行,玩得高兴就得了,又不是比烧钱。王静怡乐了,拍着手,跺着脚,转着圈,哈哈大笑,乐得好像被春风吹拂的花朵。王乐天凶上官洛:没礼貌!怎么待客的?当你是客的时候,就客随主便,当你是主的时候,就主随客便。藏锋长叹一口气,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和事,半文盲已然都不清楚,哪怕跟了他最久的王乐天也都不了解。自尊与自卑,分不清,穷则思变与抱残守缺,讲不通,不患寡,只患不均,只看到高收入,看不见付出多,只盯着享用,不愿意奋斗,他跟乡村穷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没有特殊感情,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两类人,只能够保持沉默。王静怡两掌合拢,十指交叉,端平,两肘之间作波浪起伏状,开始活动手臂,放松肌肉。片刻后,双手作抱拳状,手指上下收缩,拳头左右交替,快速抚搓。又片刻,一只手肘平端,另一手掌从肩膀到指尖,一路轻轻拍打下来,双手互换,动作重复。手速飞快,只听拍打声连成一片,急雨打巴蕉一般。窗外细雨如酥,隐在淡淡的水雾之中,让藏锋烦躁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仿佛被洗过一遍似的。王静怡伸直两条胳膊,把十根指头以奇巧的方式,交叉叠合在一起,如同一张渔网,然后这十根指头依次动了起来,开始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指头之间彼此穿插扣合,节关节不停地伸缩弯曲,手掌不断地交叉叠合,手腕不停地碾转腾抖,五指大张如扇形,每根手指上下抖,左右摆,不停起落,不断地划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秒钟。她毫不间断地重复此套动作,速度越来越快,手指飞舞,动影似梦如幻,弧光如电似风,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们在一旁看着,刚开始还能看清王静怡的十指,以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交叉叠合在一起,并以极快的速度,不停地改变手势,替换指势,随着速度的加快,便不见手指,只看到一团影在飞舞,一圆环在翻滚,不见首尾,难分起落,一个个瞠目结舌。这套魔幻手法,上官洛闻所未闻,甫一见到,当真是惊为天人。她侧脸一看,王乐天张大了嘴,也是呆滞在原地。藏锋则呆若木鸡,居然忘了拍下来,越是懂得技艺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无比。当一整套手势做完之后,王静怡的脸上微微红,额头有汗滴沁出。看来这绝活儿,对她的身体负担可不小。王乐天把古画从画匣里拿出,轻轻地放在装裱工作台上,退后十步,垂手站立于王静怡身旁。上官洛端来一盆温水,放在茶几上,又拿来毛巾,递给王静怡。王静怡接过毛巾,上前洗脸,洗手,用另外一条毛巾擦拭。王静怡舒展手臂,把画卷从左往右慢慢打开,画面朝上,平铺在装裱工作台上。因为是古画,要求恢复旧容貌,必须保留从原件上拆下的所有装饰材料,既包括原先装裱书画作品的装饰材料,也包括各种用以装饰画心的纸张,并尽最大可能将其按原有作品的装裱样式重新装裱。所以王静怡不能一剪了之。她先用装满纯净水的小喷壶,濡湿天杆和地杆周围的装饰材料(包括绫、绢、锦等经过托裱的丝织物),再用银小刀,银小剪,银小镊,银小钩等工具,一点点慢慢腾腾地拆除。半个小时后,她依次取出天枰(在被装裱的书画作品顶部安装的用于悬挂书画作品的木杆),地枰(画幅下端的圆形木杆)。那天李骏问“这轴怎么样?”

,王静怡没注意,心思在画上,此时才发现这画轴的轴杆是檀香木。用檀香木做轴身,不怕水且又防虫,但木料坚硬沉重,装裱师把它从中间劈开,又合在一起,最大程度上减轻它的重量,同时又能更有效的保护字画。原来轴头是象牙。名贵的画卷都由象牙,玉石作为轴头。老象牙有几百年的历史,长期置放在空气中,已经形成了厚厚的一层包浆,表面出现了开片、冰裂和风化纹。王静怡把四个轴头上的象牙特征,一一指给上官洛看:这是自然风化的包浆,而且深浅不一,裸露或人接触较多的地方,包浆犹如一层琥珀,呈现半透光泽。上官洛说:这个有条裂纹,残了吗?藏锋打了个响指:没残,这是牙笑!越是年代久远的老象牙,上面会呈现一根根短头发丝样的雀丝,年代越久雀丝越多、越黑、越深和越长,甚至有大裂也是相当正常的。王静怡说:越是古物,越有残缺。残缺的美,才是真的美。王乐天说:除了象牙轴头,还有人直接在轴头上包金,再镶嵌蓝宝石,红宝石和红珊瑚,以及绿松石。上官洛咋舌:骗鬼呐!真的就只是一张废纸呀!这些都什么人呀,疯子加癫子加神经病啊!王静怡咬唇,舒眉,抿嘴,眯眼,柔柔,微微,浅浅,笑一笑:这也只是刚刚揭开“盖子”,好戏还在后头。王静怡俯视画面,一招手,上官洛忙上前,凑近看,由于年代久远,已破损严重,泛黄变暗,依稀可见雪景、山水、树木。上官洛道:旧咖啡渍,茶水渍,用甘油与蛋黄混合后,用牙刷蘸取适量涂抹在污渍上。揉搓后,用清水洗掉,再久的咖啡渍都能帮你搞定!王静怡指导说:若将碱面置铁勺内加热后,撒至污处,再加温水揉洗,去污更快。这个,交给你搞定,我去配清洗液啦。藏锋说:这幅画,半个世纪前,经过了除霉去污、重新装裱等修复手段。但处理过后,它的画面,比画录里的模糊了很多,这明显是清洗的过程中,洗涤剂使用不当,修复过度的表现。王乐天说:高手是锦上添花,低能是雪上加霜,价格与品格能一样吗?金主一拍大腿,召!这不就到这来了吗?王静怡说:过于潮湿,霉斑有点多,发霉那可是书画的最大毒害。因为装裱过的字画都会用到浆糊,一经水分并接触氧气就会产生霉菌。 霉菌会削弱纸的组织,使书画腐烂、破碎或整块脱落。上官洛说: 霉斑,用脱脂棉醮75%的酒精擦拭,一边擦,一边用吸水纸吸干。 油渍,用铁熨斗加热,在下面用吸水纸垫着。我来!王乐天说:是用纯净水吗?我去烧热水。王静怡先用手压喷壶把画卷洇湿。接着拿起二锅头的酒瓶,直接用牙齿咬开瓶盖,仰起头,喝了一口!她嘴巴鼓鼓的,明显把酒含在口里,没有咽下去。继而她面对画卷,“扑”的一口,把酒喷了上去!酒飞落如飘雾,细小的水珠,从空气中洒落在画面上,湿润了一片。然后她直接拿起旁边的打火机,划着直线,轻轻在画面上一燎,眨眼间已经腾起了一片熊熊的火焰!藏锋看到画上蹿着火苗,他担心会把画烧破: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王静怡朝他摆一摆手:省省,不懂,别废话!她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她点燃的只有刚刚被喷上去的酒精。画卷在喷酒进行烧铅处理之前,本来就用水浸湿过,并没有跟着燃起。“嘭”的一声闷响,火焰突然燃烧得更加剧烈。酒精含量也很有限,燃完之后,火就熄了。黑色的霉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失。不用口喷,直接用酒精擦拭,慢慢来清理,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是,这样一喷一燎,用时更短,见效更快。直到火苗自己熄灭,王静怡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整个画卷变得白净了,就是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点黑色痕迹来,但黄色和褐色,及诸多杂色,还有虫粪蝇便类污渍还在。王乐天端来热水。王静怡把裱台一边的两脚垫高,另一边低,形成斜面,以便于污水从低处泻掉。她先在右边案子上洒热水,把画面固定在一头,逐渐向左边推移进行固定,用排笔蘸80℃左右热水,在画正面烫洗一至二遍,使得整个画面都平覆在裱台上,浸泡一段时间,再用热毛巾覆盖在画面上闷透。接下来她用90℃开水浇在毛巾上,进行大烫。冲水时,她手臂高抬,水流又细又缓,避免水量过大,冲跑画心,或烫伤裱材。然后用热毛巾拧干卷成卷,在画上反复轻推慢滚,边滚边挤,使含在画里的污水全部从边上挤出,至酱色、黄水殆尽,出水呈淡茶色,再用毛巾吸去画心上的水分。开水大烫,她连续复复三遍,烫到画面色气清淡为止。最后她用排笔蘸以沸水刷一二次后卷起,约十至十五分钟打开,先搭在晾杆上用冷水喷壶淋洗,再放在水槽内冲洗,后用清水浸泡,每10分钟换水一次。重复几遍,直至黄水没有为止。王静怡放松下来,才感觉自己像是散了架,且发现自己的小腿站得出现浮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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