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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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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楼梯街的一座三层独幢,穿过廓前门庭,进到客厅。一进去,两人霎时间,以为穿越回到民国年间了。正墙下靠中心位置,摆着一张红木罗锅枨,书卷式翘头大方供桌,上面陈列着青花瓷瓶,左右对称各一,左瓶插着鸡毛禅子,右瓶插着孔雀翎,中间夹着紫铜宣德炉,炉内点着三柱檀香。瓶两侧,有一对洒金龙凤大红烛台。香炉前,是三个粉彩高足盘,内装桂圆,红枣,花生。高足盘左右,是两个珐琅彩大方碟,摆着佛手,柑橘。高足盘之前,是三个剔红朱漆大圆盘,内装苹果,葡萄,柿饼。供桌上方墙壁挂着一幅山水画,疑似唐寅的《醉翁亭雅集图》。画两边悬挂着对联,左联“任老子婆娑风月”,右联“看儿曹整顿乾坤”,横披为“无愧我心”,落款为章汝奭。供桌前面,摆着两张紫檀雕花太师椅,椅背正中是条团龙,首尾衔接,气势磅礴,空隙饰以祥云,扶手呈龙头状,框内盘绕着一条长龙。两椅中间嵌套紫檀四方茶几。厅堂两侧靠墙,各摆一套黄花梨透雕龙凤纹,靠背圈椅。四椅嵌一黄花梨茶几,茶几为中,左右各二。茶几底下,放着搪瓷痰盂。太师椅与圈椅的夹角,摆一红木绣墩,上头的留声机里,播放着最古老的贝多芬交响曲的指挥版本,曲调优美,感情真挚,技艺纯熟,旋律恢宏、阔达、深远,沉郁,表达自由自在意境,呈现无拘无束的心流状态。另一夹角摆一红木花架,上格摆一盆台湾蝴蝶兰,下格摆一盆福建紫兰。房屋不大,气度却不小,风雅犹存,主人非富即贵。白眉老汉向二人拱手道:老奴先去请主人出来,两位贵客,暂在客厅稍候。各自坐定,菲佣奉了两杯清茶和两碟小点心。王静怡端起茶碗,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啧”了一声。这是细路玲珑游鱼瓷,瓷面浮着一层光釉,倒进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隐约看到鱼在茶中游。玲珑瓷,早在同道,晚在洪宪。这茶具,年代虽然不远,却是宫廷御制精品,搁到市面上,一套这样的茶具,能换回两间房。外头地摊可是淘不到的哟。李骏唐宋名窑单色釉见多了,对元明清的青花瓷,没什么反应,随便啜了一口,拿起绿豆糕来吃,神态自若。过不多时,一个富态白净的中年胖子,迈着四方步,斯斯文文的,从后堂转出来,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圆框水晶眼镜,手里敲着把折扇,羊脂玉扳指尤其醒目,穿着一身雪白丝绸太极练功服,腰上扎着条明黄布带,带下垂挂着一块翡翠四六牌,翠色欲滴、通透如冰,清澈如水,绿波荡漾,晶亮莹莹,恰似点点阳光洒在湖面上。这件宝贝,据称是乾隆年间的“帝王绿”翡翠牌子,那抹浓郁的绿色,像绿色的果冻,半固态,半液态,半晶体,直接让王静怡挪不开眼,毕生寻找了几十年,再也没见过比它更精美的翡翠。后来,这件翡翠牌子出现在2012年的瀚海春拍宫廷夜场(仅仅是竞拍的号牌押金,就得500万)。在拍卖会上起拍价3800万,最后成交价是7400万。没财力,任何漂亮的,你喜欢得不得了,却得不到,你越想,它就越美丽,馋涎欲滴,就是吃不到嘴,能馋死你。心心念念,这辈子,朝思暮想,都忘不了。此人国字脸,浓眉朗目,丹凤眼,直鼻梁,高颧骨,方下巴,皮肤保养得好似婴儿,一点褶皱都没有。衣着素雅,讲究舒适,低调不奢华,但难掩器宇轩昂。王静怡的眼珠,刚从翡翠四六牌上拔出来,又被他 腰上扎着的明黄布带,如磁石般给吸住了。这条明黄腰带,是前清皇族嫡系的标志。虽说这都新世纪了,他还是一副王公贵族的派头,排场,矜贵,虽不至于张口闭口都是我大清,但腰上却还扎着明晃晃的黄带子。辫子虽然剪了,不留长发,剃了平头,特权虽然没了,降格为平民,无势也不富,但虎死不倒威,这亮丽的,醒目的,晃眼的,暗示身份的黄色标示,恐怕他临死都不肯摘下来。这种暗标,不会说,也不会问,更不会明示,但懂的,自然懂,一目了然。不懂的,则视而不见,稀里糊涂。王静怡慢起身,缓移步,款款前迎三步,双手合于腹,半侧身,半弯腰,半屈膝,恭恭敬敬行了个拜见礼:给爷请安!爷吉祥如意,爷万福安康!她神情腼腆,表情娇柔,眼神含羞,嗓音清脆,姿态娴雅,丝毫没有攀高结贵的轻贱。胖子赶紧朝前快行一步,俯身,抬手,一猫腰,一搀扶,笑眯眯地说:不敢当!淑媛诚意,礼多了,快请坐!一个行的是清宫万福礼,以示恭谨,以表尊卑,以敬长辈。一个还的是民国文明礼,以示平等,以表谦和,以友亲善。王静怡合颌微笑,躬身,退步,温柔落座,体态轻盈像猫咪,不带一点声音。胖子抬头看了白眉老汉一眼。白眉老汉点了点头。李骏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王静怡秒懂,会心一笑,摇一摇大拇指,喻意“汝深得吾心,佩服!”

人家好面子,端架子,你得投其所好,捧这个排场,你不能揭穿,得以柔克刚,顺毛捋,哄他高兴。要是只图自已嘴巴痛快,battle,你当愤青,把他气着了,一甩手,你这个纯爷们,有种,有骨,硬气,但得去找吃的,喝的,住的,高兴吗?不是钱的事,是失去了一个客户,双商不在线,败了口碑,影响很不好,想不想打开港都市场?不要抬扛,不要吵架,因为没必要,不实用,有弊无利。他双耳厚长,笑起来像是佛陀,声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几分梅派的韵味,看来是个积年的票友。王静怡以家臣之态伏低,尊他为贵。他眼露惊喜,面展微笑,左拳抱右拳,手指皆是屈曲,双手合抱成一团,拱了拱手道:在下毓和,一介港城闲散人。毓和行的是拱手礼,说明他是文人,代表着和平。她捧他,他开心,但他知道今非昔比,客气的套路,虚荣的礼节,也就玩个高兴,当不得真也。白眉老汉则行了个抱拳礼。武者之间见面多行抱拳礼,即左手横掌,右手握拳,拳头顶掌心,左手压在右手上,代表着安全。王静怡须臾犹疑,这主仆二人,一个表示和平,一个表示安全,几个意思呀?why?白眉老汉行抱拳礼,已经明确传达,识破王静怡的身份。高人面前,啥都藏不住。王静怡眨眼已决,手一抬,行个少先队员礼。意思是,我在你们面前,是小朋友,还渴望多多关照呢。帮助?不好意思嘛,我无能为力,拜托啦,请免开尊口,饶了吧,恐会扫了兴。毓和哭笑不得,委屈的笑容,僵在眉眼。白眉老汉疑惑不解,也是瘁不及防,一脸无奈。李骏看了他俩一眼,憋不住乐,笑了场。毓和口中说是闲散人(诸葛亮在《空城计》中便自称“吾本是卧龙岗上闲散人”),可他目不斜视,下巴微微抬起,带着淡淡的矜持劲。一听他这名字,王静怡心中一震,面上一惊。在京都,这个毓字可大有讲究。当年康熙定下规矩,爱新觉罗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辈,定了胤、弘、永三个字,到乾隆又添了绵、奕、载三个字,道光再添溥、毓、恒三字。满人习惯有姓不用,再加上提防歹人惦记,因此宗室子弟都不提爱新觉罗,只以本辈的字名自称。换句话说,眼前这胖子是满清宗室中人,毓字辈,比溥仪小一辈。要是没有袁世凯,这又是一位贝勒爷。难怪白眉老汉在他面前以老奴自称,还有看家护院的保镖。直民国以来,当政官家明里暗里优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龙子龙孙,虽没了特权,可日子过得不算坏,毕竟桌面上提起来说,门面不宜太朽败,果真沦落到街头去乞讨,斯文扫地,颜面无存,大家都丢脸,吃相难看,过不了“忘本不念旧”的理。虽然照拂,保底,但死撑着要面子,端着高贵架子,摆着世家谱儿,排场与炫耀依旧模样学,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还要附儒风雅,倒越发显出假模假式。换汤不换药,本质为主,没毛病。旧瓶装新酒,与时俱进,也没法。但抱残守缺,对不起,王静怡只觉得这是迂腐。我把你抬得高高的,把自己放得低低的,看你怎么收场?你这么强大,我这么弱小,看你有没有能耐收场?毓和一抹衣襟,稳稳坐定在圈椅上,抚着折扇道:刚才管家都跟我说了。让两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礼数,只是事出有因,还望恕罪。赶明儿,我亲自登门,给两位陪不是。王静怡说:无关系啦!有何吩咐,但说无妨,晚辈洗耳恭听!理当!毓和头朝后微微仰起,虽然口中谦逊,眉眼内,神情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清高冷傲之气:愚夫子只知道古董,若论学问,能把他们羞得不敢出门。对捉贼一行,实在不擅长,只能劳烦世侄,你跑一趟了。王静怡说:《易经》这本书不错。李骏说:玩古董的人,风水堪舆、命理术数之类的门道,多少都要涉猎。毓和说:这事不解决,市面上还会有大麻烦。六指驹是您驱赶的,好歹给收个尾,善始善终啊。王静怡说:我最近在读《诗经》。李骏说:回爷的话,吾本一介布衣,弱女子一个,对捉贼一事,实在是一窍不通,请爷明察。毓和说:听汝京城的二姑说,二姑娘掌控------事成,有重谢!王静怡说:我正在读《庄子》。李骏说:里面《秋水篇》,挺好玩。话说,在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雏。这种鸟,极爱干净,不是梧桐树,它不落,不是山泉水,它不喝。正巧一只鹞鹰逮到一只腐烂的老鼠,正要吃,看见鹓雏飞过,生怕它过来抢,就抬头“唬”叫了一声,想把它吓走。毓和一时无语。鸡同鸭讲,答非所问,旁顾左右而言它。王静怡的心机,非常明显,你自倨为主,视我为仆,像是我欠你一条命似的。不接你这单生意,我会饿死吗?眼神良善友好,态度温和润滑,模样柔弱娴静,凌厉藏在骨子里,彪悍敛在收放间,只要没触犯原则立场,愿意隐忍,谦让,包容,哪怕暂时认怂。没暴露时,不怀好意的质疑和猜忌,居心不良的惊扰和窥视,尚且没有停止过,一旦暴露无遗,则是箭靶子,必会万箭穿心。为了试探我的实力,你就不顾我的安危?既然是只能做不能说的机密,岂不知祸从口出?如果默认了无端泄密的行为,可能下一步就会拿到酒桌上当笑话讲。为了不让自己成为行走的血肉沙袋,被乱刀砍死,真的要拉下脸面,让扯面罩的吃一堑长一智。汉昌人有句口头禅,不服周。含义是我楚国人,是凤,凤舞九天,一鸣惊天下,你周天子,是龙,不能龙腾四海,海纳百川,我就不服气你,我就不服从你。但你要龙飞凤舞,可以合作共赢,龙凤呈祥。否则就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因此,我充分地尊重你,但我坚持不和你产生交集,因为你自比诸葛亮,你的地盘,我不便插手,咱这么弱不禁风,别tm瞎掺和捣乱,惹火烧身了。咱就是个普通人,难道不允苟且偷生吗?咱是柔弱女孩,胆小怕死,不正常吗?男子身强体健,要权要钱,不是为了保护女子吗?未必是想耀武扬威,恫吓女孩吗?不仅不凑这个热闹,还袖手旁观,站一边看这个热闹。李骏说:那些传说不实,爷另请高明人士,方能胜任,以免误了时机。毓和一扔扇子,拂袖而去:死马当活马医,我也是病急乱投机。勉强不得,你不愿意,也就算了。李骏站起,拱手作揖,致歉:给爷赔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爷海量容人,请莫怪罪。王静怡目无表情,基本面瘫,不屑作献媚状,一律无情地拒绝,她是个狠人,狠狠地拒贿赂,彻底地拒收买,把王孙都得罪了,都气坏了。李骏说:秀才遇到匪,有理讲不清。府上就是一群书生,百无一用,拿什么跟人家拼?嗯?王静怡嘿嘿笑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了李骏一眼,用眼问的是“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计算得清清楚楚,说吧,你诱我来方府,到底是图啥?不说,我就搅局,拆台,添乱,让你背黑锅!”

李骏连忙把视线移开,似乎有什么亏心事。不能说的苦楚,不是一般女孩能受得了的。不管谁越规,都会给出严厉的警告与惩罚,这是必须的,却又点到为止。这个表面看起来,娇憨羞答,温柔如水,像小绵羊一样的女孩,虽然不热情活跃,温驯贤淑,但危急时刻,她的反应是迅捷的,也是果断的,更是狠心的,敬佩啊!这种魅力,共富贵不会败家,同患难不会背弃,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暗忖,假如时机到了,就娶这个天真烂漫、楚楚动人、纯洁无暇的少女为妻。稍后,管家进来,打圆场:时候也不早了,有什么话,明个儿再议。大家都去安歇吧。王静怡没多说一句,转身就走。洗澡时,水淋在身上,不是冷,是寒,不是凉,是痛。处处限定,时时受制,言行举止必须合规遵矩,对外守口,对内守心,像牵线木偶,还被戴上枷锁的感觉,没有丝毫轻松与欢乐,没有丁点自由与随意,让她喘气不均,有些窒息。直到躺在被窝里,她才捂着嘴,泪流满面,低声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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