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时,画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白衣人笔落便有声音自身后传来。“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哦?雷兄,今夜怎有闲情吟诗啊?”
渭水河道上,缤纷华灯下的廊亭中,一丰神如玉,衣冠飘然的白衣男子骤然回首,面带几分打趣地慵懒问道。手中白瓷杯轻轻摇晃着,鬓边几缕青丝在这腊月微风里飘扬,让对面一身劲衣披黑裘的男子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莫名晃了神。“轻······叶兄,怎么?这对得不工整吗?”
斜倚廊柱的黑裘官袍的男子勾了勾嘴角,心里默叹道,这么多年再看,还真的是公子世无双啊。不过很快便从方才那瞬间的错愕中丝毫不露痕迹的恢复过来,内力摄住桌上的酒杯,到手同样举起。“请~”叶千乘也从方才的僵硬中清醒,晒然一笑便举杯。“请。”
饮罢,一阵风起,携着片片落梅花瓣飘洒而来,叶千乘也像雷千亭一样斜靠在廊柱上,伸手去够那亭外飞逝的梅花瓣,展开的宽大袖袍在风中有几分飘忽。只是好巧不巧,叶千乘倚在了雷千亭正对面的位置,莫名有几分违和的峥嵘疏离之意。目光似是全然被那风中落花所吸引,侧身背对着雷千亭,若不经意般的问道。“不曾想素来以酷吏著称的雷提司竟也会有这般闲情逸致,吟着小家儿女情调的诗,倒是让人讶异?简直都觉得是否该重新认识下雷兄弟了。”
看着眼前白衣人的幼稚抓风举动,雷千亭将手中酒杯放回了石桌,提起酒壶,可没有倒酒便又放了回去。“怎么?同叶兄打了几架,叶兄便打心眼里认定雷某是个不通诗赋的粗人,连卖弄几句辞藻都不成了?”
叶千乘手猛地在亭外扑了一下,然后拢起了手,再展开一条缝,似是要细细端详,随口应道。“雷兄这是哪里的话?在下只是好奇像雷提司这般大志于功名之人,怎得咏叹起这儿女小调~”叶千乘看了眼手,又把手合上,似是没忍住笑了下,然后似是漫不经心继续说道。“竟也有这般韵味,不知者却还当是哪家被负了心的痴情儿在这里遥遥伤春呢。”
闻此言,靠回廊柱的雷千亭紧了紧裘衣,挑了挑眉头然后笑道。“那叶兄于此题写这般诗词,却又是为何?莫不是也相中了哪位佳人?叶兄若是不嫌弃,雷某倒是颇为乐意为叶少牵回红绳,也算是杀伐之余,修一点福缘了。”
低着头的叶千乘似乎没有听到般,依旧摆弄着掌中几瓣梅花,片刻后抬头,恰有几分喜色般笑道。“雷兄,看,抓到了~”叶千乘将手掌往雷千亭面前伸展了过来,虽是常年习武免不了结成了些许老茧,但在素来的保养下,却也并不显得粗犷。一双指节分明的掌中正安安静静的躺着几片粉色的梅花瓣,却也不知为何能令叶千乘珍宝般的捣鼓半天。“如何啊~”雷千亭有点冷的目光瞥了一眼,道。“不如何,我路过曾见京城北郊外的沈家庄素有百亩梅林,那冬日盛景堪称一绝,此刻这落梅如雪砌的时节,必当好看,叶兄若愿,这几日闲暇之时,我可为叶兄带路去赏看一番。”
“哦~不如何啊~唉~那可惜了。”
叹息语罢张开手指,任五六瓣梅花散落到了地面,只是落地之时,叶千乘似是无意地踩了一脚,转身去石桌上拿酒壶打算盛酒。“好啊,鲜见雷兄若亲自做东,在下说什么都是要去的。”
余光瞥见当自己踩过那落地梅花时,雷千亭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僵硬,叶千乘眉底似是闪灭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淡紫色弧光。雷千亭恍然间有了一丝迷惘,可瞬间胸口热了热,雷千亭用内力摁压了下,那种灼热的感觉又很快散去,是那道人给的桃木符。随后看着面前人那一尘不染的白衣温和笑道。“有何好可惜的?花自飘零水自流,古来红颜多薄命,自然如此,又怎值得叹惋?”
面前的白衣公子显然动作僵硬了一下,随即起身恢复正常,继续倒酒,随后转身衣袖一甩,一盏酒便飞向了雷千亭。雷千亭伸手稳稳接住,杯中却不见一丝荡漾,不由得叹道。“不曾想叶兄的止水剑诀,竟然已入了第五重止水境,可数月前你我比试犹在第三重,叶兄果真天纵之才,料想内力如今恐已至臻化境了吧,莫不是已然坐照境了?”
叶千乘转身笑了笑“平日里我与雷兄比试从来只比武艺,可不曾比过内力,今日怎得突然对我的内力这般关心起来了?”
语罢,轻轻啅了一口杯酒,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地雷千亭。“好啊,那今日不谈武事亦不谈政事,叶兄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如何?”
雷千亭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的叶千乘。“行啊,我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能值得素来沉默寡言的雷兄弟专门向我讲。”
看着对面依旧一副慵懒摸样的白衣贵公子,雷千亭心中无声地笑了笑,而后道。“很久以前,在一片草原上,一户牧民的家里,出生了一个小女孩,取名为玳矶,在她们乌图亚兰语中的含义是幸福与美好,可她的父母犹不满足,还给她再加上两个字昙瑁,又是美好的意思,于是她的名字就叫做昙瑁玳矶,多么好的名字,多么好的心意,所有人都相信她能平安喜乐,幸福顺遂的长大,后来貌似也的确如此。牧民夫妇有四个孩子,小女孩排行老四,是最小的一个,于是便在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的宠溺下慢慢长大。一转眼,小女孩四五岁了,每天她都会在晨曦时分醒来,然后跑到帐篷外看对面朝阳渲染下缓缓流动的长河。可有一天清晨,小女孩坐在小土丘的草地上看那亘古的长河时,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们跟了过来,陪她一起看着,然后远处出现了一个骑马的汉子,马背上还有一个穿着开裆裤,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娃娃。父亲温和地告诉她,那小娃娃是她将来的夫君,她们出生时便已然定下了娃娃亲。于是小女孩害羞地低下了头,于是看见了草叶上闪动着光泽的露珠,她觉得那像珍珠。母亲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让她打声招呼,带着那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娃一块玩耍。可不小心踢到了草叶子,于是女孩眼里那颗露珠就滴溜溜的滚落了,落在了晨泥里,不见了踪迹。小女孩抽了抽鼻子,有点难过,于是她又觉得那露珠不像珍珠了,像泪珠。小女孩抬起头,对面是那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娃娃,有几丝腼腆与害羞,小女孩觉得这小孩真好玩,于是又有点开心了。大人们则在帐篷下用手比划着什么,两个父辈男人争得有些面红耳赤。后来呀,小男孩被他的父亲带走了,小女孩的父亲也高兴的告诉她亲事定下来了,于是小姑娘依旧每天东方刚露鱼肚白的时候便蹲在土丘上等朝阳,也等那个长大了就来接她的小郎君。这一等啊,就是好多年,等着等着,哥哥们一个个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帐篷与牛羊,有了新的女人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两个哥哥动辄还会大打出手,后来慢慢地就很少回家了,哪怕是隔着一座土丘,也不怎么说话了;后来,姐姐也嫁人了,嫁人的时候母亲哭哭啼啼地说常回家,可等一张严严实实的头巾也难掩鼻青脸肿的姐姐回家时,母亲又是一边对着追来的姐夫说好话,一边百般驱赶,于是姐姐也再没有回来了;自然,女孩的父亲母亲也渐渐衰老了,老到骑不了一天的马,老到一天做不好一身衣服了,而小女孩饮着长河里的清水,渐渐长大,身体也有了起伏,像草原上那起伏的丘陵,每逢客至都要惊叹那是多么完美的曲线啊。再后来某一天,正在牛羊圈里挤奶的女孩——不,这时候已经是个美丽的大姑娘了,看见一个赤裸着胸膛,面庞晒得黝黑,眼睛却有亮光的骑马汉子赶着几头牛羊来到了家里。姑娘很合时宜的有点害羞的低下了头,身后粗粗长长的麻花辫,乌黑发亮。于是年轻的汉子搂着怀中害羞的姑娘,告别了姑娘的父母,便骑着马一起离开了,自然,牛羊得留下。他们来到了另一处帐篷,汉子说,这是他们的新家,帐篷边上,还是有条看不到尽头的长河。姑娘侧着头,倚在汉子的胸膛,温柔的说,好。有了姐姐的前车之鉴,她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回家了,要不然,那个家就不美好了。姑娘觉着那年轻的汉子真好,他的肌肉那么扎实遒劲,他的身躯那么孔武有力,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就像星星,做起活儿来那么能干的他对自己却是那么温柔,姑娘觉着自己幸福极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很快,他们生下了孩子,然后是老二,老三······看着几个小人儿围着他们打转儿,姑娘和汉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再后来,他们的孩子长大了,可他们却老了,她的胸脯渐渐不再那么饱满,皮肤变得干瘪,那汉子,不,该叫老汉了,脊背渐渐佝偻,牙齿也渐渐开始脱落了,也不再对老姑娘那么温柔的说情话了。老姑娘背地里哭着哭着也就习惯了。老两口就像上一辈人一样,送了些许牛羊出去,于是让儿子们成了家,又收了些许牛羊回来,便送走了女儿,后来,老汉竟走在了老姑娘,不,这时候是老婆婆了,竟走在了老婆婆前面,儿女也不再回来,帐篷里只剩下了老婆婆一个人了。老婆婆也不及年轻时那么爱美爱干净了,做起活来也不再爽利了,经常没事了拖着个矮板凳,到帐篷门口,看着那条模糊的长河,渐渐的,她分不清是某个清晨还是傍晚,只觉得眼前金灿灿的,眼屎糊住了眼睛,她有些睁不开了。迷糊里吃力地望向那条长河,她想起了汉子还在世的时候,她想起了生老幺的时候,她想起了新婚燕尔的时候,她想起了未出嫁的时候,最后,她想起了那个清晨的她,喃喃地对着那颗落入晨泥里的露珠说,真像眼泪啊,于是她的时间便永远的停在了那里··················然后又是一个明媚春光的清晨,一条蜿蜒无尽的长河,一座小小的土丘上,一个小小的姑娘,她看着一颗滴落的露珠,抽了抽鼻子,小姑娘心里说‘多像泪珠啊’,母亲拍了拍她的头,叫她去和人打招呼。于是小姑娘慢慢长大,有了玲珑起伏的曲线,有了温柔甜美的嗓音,有了勤劳做事的品质,一天天在土丘上守望着,直到那一天——。”
“停!雷兄,你这莫不是在拿我打趣,这样一个无趣的故事,你讲了都有小半个时辰了,我都快睡着了。”
的确是枯燥乏味的故事,可雷千亭却讲得那么认真,一丝不苟,看着一副慵懒状,从廊柱上慢慢起身悠闲活动筋骨的叶千乘,雷千亭一本正经的说道。“故事还没讲完呢?还不到点呢?叶兄何必着急,不如且听我讲完。”
“啊~得~不用讲了,让我来猜猜,你这是隐喻佛法里的轮回吗?生生世世,生死流转,永无止息,你是想和我论一论因果吗?”
叶千乘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哈切说道。“叶兄如此想来,倒也不算错,只是——”雷千亭面不改色,不愠不恼,仍旧一本正经的说着,可又被打断。“既然算不得错,那我想想,佛门中有一种高深的武功名佛法六通,其中更以漏尽通最为神异,传闻可知前生因果,断未来乃至来世,甚是玄妙。今闻雷兄弟之言,怕不是有了遁入空门的念想?”
一副惫懒模样的叶千乘转头看了一本正色的雷千亭一眼,而后打了个哈哈,继续道。“哈哈,开玩笑的,像雷兄弟你这般人,就算是死,想来也得穿着官袍死在这仕途上啊,我还不了解你。不过轮回之说虽在本朝素来被视为度化法门,有关功法却是极其罕见,仅作为佛家禅理,今日怕是没机会和雷兄弟在这里打这无谓的机锋了。”
叶千乘一口饮尽杯中酒,见雷千亭又欲开口,赶忙说道。“不过改日,改日若有空再听雷兄细细辩解。今日寿宴为大皇子督办,我少不得得去再仔细检查检查,便先去了。话说雷兄弟今日也有巡防之责,可莫要误了时辰,虽说你倒也从没误过。”
语罢向雷千亭告罪了几声,叶千乘便运起轻功,飘然飞出廊亭外了,只余不以为然的雷千亭犹在原地,轻轻摇晃着杯中清液,泛起潋滟的月光。举止唇边,细细嗅着,一脸迷醉,良久过后却是叹了口气“还是无味啊~”然后将那盏清酒放回了石桌,用手比划了下月亮的位置,便晃晃悠悠的从廊道往回走了,说不清神态的脸色,在明明暗暗的廊道下闪灭着向着慈庆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