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茫茫的姑苏城外，一叶小舟沿穿城河漂流而来，缓缓停泊在了钟离山脚下，在水流中打了个小转儿，便泊在了岸边繁盛草木遮掩中的一座古渡前。此刻天地间蒙蒙细雨已然渐微，青衫男子先一步跨出小舟立在了岸边，随后那白衣男子也收起了油纸伞，轻甩了下伞上水珠，便也一道上了岸。然后，二人再无言语，只是在草木葱茏的村落里几番周转后，开始沉默登山。条石铺成的山道似乎有点咯脚，但多走两步便也习惯了，只是两侧灌木上露珠不经意间被扰动扫落，沾湿了二人长衫的衣边，尤其是青衫上，打湿的水渍痕迹更是明显。白影和青影便沿着这曲折幽径到了山腰处，雾霭濛濛，四下稍远处便看不真切，远望姑苏，却只瞧得见白雾间的隐约轮廓，宛如不可追寻的仙境。清凉的空气中夹杂着新生草木之腥与腐朽植被的清新，呼入胸腔，分外舒适，更兼徐徐清凉微风，一时间心神豁达，恍如忘尽人间烦忧。山下人叹山上人寂寞如斯，山上人怡然自得幽趣。走过一段石雕栈桥，人力对于植被的影响便渐渐更加明显了，空气中也隐约有了些檀香禅韵，松峰似剑，古柏参天，不远处的寺宇渐渐显出轮廓。以二人目力，那青砖黛瓦的檐下牌匾分外明晰，且见有了些许黯淡的鎏金三字——寒山寺。悠悠千载古刹似曾见得万般沧桑，寺门半开，隐约可瞧见院里的葱茏古树与那些系在上面祈福消灾的红绳。仿佛因缘际会，此间寺宇一直都在因果与命运中，弹指千年，等待着今日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门扉上的红漆已有多处脱落，显得有些斑驳，翘起的些许干皮在潮湿的空气里也并不生硬，隐隐散发着霉菌的味道，隐约间，总是令人莫名想起那不可捉么的二字曰——轮回。前生我是谁，来生谁是我。步履一直较为靠前的青衫男子看着面前庙门两侧的对联，似乎有些苦笑地微微摇了摇头，便就此驻足。但见联上曰——华楼杰阁惟为晨钟暮鼓唤醒梦迷客，寺月江枫总凭佛号经声惊觉苦海人。“钟声塔影，世外寒岩，渔火秋深涵月影，依旧江枫候客舟，细数人间山塘精舍，到今依旧属姑苏。”
叶千乘对于身旁青衣人的驻足恍如未觉，纵目四极，如是赞叹，而后轻推寺门，跨入寺内，前行数步后，侧首见青衫人依旧立在那半尺门槛外，轻笑言“贫道这观冥之人尚不避嫌，阁下一具自由身怎反倒如此拘谨，莫不是这连俗世人都尚且拦不得的半尺朽木，却拦得下你这煌煌天照。”
青衣人神色不变，唯眸中闪过一丝难辨苍茫。“千古庄严佛土，岂容轻言菲薄，万般宝象威武，怎敢妄自攀附。”
闻言，前方白衣人似有些不屑地一笑。“哪有你说得这般玄乎，要我看，不过一自钟声响清夜，几人同梦不同尘罢了，到头都不过是自栽苦果，兀自强食，何苦来哉。”
“君即知晓，何故多问。”
青衫人神色不变，语气多是疏离。依旧丰神如玉的叶千乘回看了眼不为所动的雷千亭，不再多言，转身挥了挥袖，便自己去了寺院深处，感悟这宝刹禅机。这世间多么奇妙，引路之人终止步于门扉外，随从之人却能登堂入室，倒当真是妙不可言。可若非要解释起来，不过一字尔——运。莽山万叠，苍翠如黛，风烟袅袅，高处渐觉寒，清寒已入骨……自是晓得绝无逆旅知归客，却问寒岩旧可真，当自说自画的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又该何以入定，就以这二两清风，半钱光阴么？到头来方觉，那条路的尽头是自斩，那条路的名字叫绝路，若说重来，应是愿意换条路走走，只是恐怕依旧不会……恰似那一城的残垣断壁，残花败柳……“石龙从作雨，江雀尚鸣凤，世人皆言说江南婉约多情，故年少不入川蜀，恐堕于温情，失了意气。可今时得见，却是分明温婉处也自有大气象，竟是俗谚误耳啊。”
不知何时，叶千乘已经从寺里出来。倒也是，在这玄而又玄的境界里，时空似乎是凝滞的，天上又无太阳，更无光影变换，着实难以感知已过去了多久。“古来天下有道，有人行其道，似君；而无道之人，又何故长戚戚。”
鬓边青丝似被水汽浸湿，静静地低垂着，眸光看向万里，却不见方寸。“况且你修道十余载，察细微，量乾坤，而觅自然。苟以此天地虽大，迷障烟横，然何者堪惑君？纵有，也不过一时之困，安出此语？倒是折煞了我等。”
叶千乘缓缓走到雷千亭身后，面色若静水。“你终究是怨我。”
“是。”
青衣低垂，沉默，良久之后。“不过已经不怨了。”
雷千亭低头缓缓拂过手上不知何时已然出现的长剑，剑身上的裂痕在愈合，剑锋上的鲜血殷红，在濛濛水汽里显得娇艳灵动而刺目。“哦，还真是你的作风，不过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你，真的还是你吗？又或者，面具戴得久了，就扎进了皮相，摘不下来了么?”白衣人沉声道，无视白净长衫上似乎突然出现的，一蓬正在敛起的血花，以及身侧那渐渐黯淡的乌金枪影。雷千亭不以为意。“又或者，这面具本就是从内心深处长出来的，如何摘？也说不定，就像当年那年我们在渔阳听闻的那场说书，那话本子，叫——”“《一世妆》。”
看着思索状的雷千亭，白衣人淡淡开口道，只是语气里似乎有了几许窃喜与追忆。“对，就是这个，犹记得那末尾地唱词，半倚秋水半敛藏，独立往事思前堂，森罗醉梦三万场，怎知两世一同妆，淡抹浓笑立斜阳，佩玉鸣銮响琳琅，轻纱曼舞邀君郎，岂知一晌梦膏粱……虽是街巷粗鄙之词，可经那年迈说书先生嘴里唱出来，却别有一番风致。”
雷千亭言语中虽是追忆，可语气却依旧似秋霜。剑上裂痕已愈，剑锋殷血已净，剑影也渐渐复归于无。“那老者说书的确有趣，怎么，还想再去听听看吗?”白衣人语气渐渐缓和。“往日无追，往事不谏。”
雷千亭语气跟着缓了缓，向前迈出了一步，顿足时已在山巅崖畔，再向前一步则坠崖。“临渊则止，你尚——”语气刚有些和缓的叶千乘瞳孔瑟缩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欲劝阻，但并不带任何情感。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我刚刚给我那一手剑想了个名字，叫——风烟净，你觉得如何？”
青衣人并未回头。“你——”叶千乘欲再说些什么，却终归是放弃了。转身望向寺中宝刹的顶盖，看着那几缕黄布微动，叹了口气，正色道。“再相逢时，赠君唯刀锋，君即无悔，便应笑纳。”
“合该如此。”
语气依旧波澜不惊。雷千亭一步跨出，身影自此从寒山寺门前消失不见。下一刻，烟波浩渺的广陵江上，突然多出了一叶载着依稀青影的小舟，溯流向西而去。寒山寺前终于起了阵明显了些许的风，寺门前那人转过了身，白袍飞扬，手中多了件品相不凡的铁柄拂尘，站在方才那人离开的石崖畔，遥遥望向千万里之外。青衫斜阳兹此诀，天涯不应有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