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远和吴桐回到清风胡同时,雨还在沥沥地下着。推了推吴宅的院门,见没有人应,便转到紫桐私房菜来。刚近门口,便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果然在这里。吴母正陪两个孩子翻花绳玩。吴桐见了,很是惊喜,问母亲:“今天怎么想起来玩这个了?”
吴母笑了,“还不是为哄他们。我一个老太太,会的也就是这些老黄历了。没想到,俩孩子兴致很高,乐了好一阵了。”
叶远说:“想是今天动物园玩得不尽兴,只得回来找补了。”
孩子们正翻到“面条”处,见他们回来,抬头笑笑,就接着玩了。看到面条,吴桐才觉得饿了。想想也是,刚才的那顿饭,基本上什么都没吃到。她问母亲,“有没有吃的?”
吴母说:“有炸酱面,要不要吃?”
孩子们听到有好吃的,顿时没了翻花绳的兴致,也嚷嚷着要吃。吴母笑道:“你们两个小馋猫,才吃过饭,又饿了?好好,你们四口,人人有份!”
不一会儿,炸酱面就摆在了几个人面前。他们围坐一桌,狼吞虎咽起来,直觉这才是人间至味。雨已渐渐停了。想到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起身要回梧桐小筑去。吴母看着他们,很是不舍,“有空了就回来,给你们备好吃的。”
吴桐听到这话,心里一酸。她想到,每次回来,再离开,母亲就会不舍;只是今天,好像分外不舍。她答应只要有空就回来,又想到很快要离开的小超,才更理解了母亲。接下来的几天,叶远和吴桐一直纠结着怎么跟小超说。这样的变故,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大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转眼到了星期三。他们决定,无论如何,要在今晚入睡前,告诉小超了。这是他必须经历的一道坎,谁也无法替代。与此同时,钱家人正怀着不同心情,等待着叶家的消息。当然,由于身份不同,对孩子的渴求也是不尽相同的。钱母盼孙子盼了多年,忽逢此喜还是真心快活的。可能是岁数大了的缘故,心也不似年轻时那么硬了。人们常言隔辈亲,第一眼看见孩子的照片,她就有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前几日,小馆里的匆匆相见,更让她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孩子。看着他和叶家父女的交流,她甚至产生了刹那间的幻觉,好像他正亲亲热热地叫着她“奶奶”。不过,她也是有遗憾的,她还是不喜欢孩子的母亲,如果他是从何薇肚子里出来的,就真的圆满了。不同于钱母的遗憾,对钱懿来说,小超则是弥补遗憾爱情后的一种圆满。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甚至都不敢想起那美好得如梦一般的情感,甚至忘了他还有爱的能力。这是山花留给他的最好的礼物,虽然收到得迟了些,虽然带着滴血的伤痛,他还是真心盼着这个孩子,真心地爱着这个孩子。只是,小超会叫他爸爸吗?会原谅他的背弃吗?每每想到这些,为人父的心便又忐忑不安了,深深的愧疚盈满心间。何薇呢,在小超回归的事件中,她本是个旁观者,却又无法旁观。她可能会承担起母亲的角色,这是非常滑稽的事。他的到来,是她人生的尴尬与耻辱,是她心底最深的痛。但是,同为女人,她甚至为山花觉得不值。如果她是山花,她是死也不会让孩子回到钱家的。曾经那么决绝的背叛,怎么可以像没事发生过一样,让孩子去认亲,让那些所谓的亲人快活?若是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她一直想不明白,叶远为什么要帮孩子苦苦寻找这不堪的身世,认回这些不堪的亲人?正是这些不一样的心情,他们常常做些出格的事。实在忍不住了,便会想法离小超近一些,甚至做些幼稚的事情。尾随、偷窥……这些可笑甚至拙劣的手段,竟也发生在这些人身上。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让人觉得很反常。小超也感觉到了反常。叶远和吴桐的欲言又止,陌生人的奇行怪事,给他留下了不少问号。今晚,又是特殊的。小紫云竟然住到了小胖家,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他问叶远为什么。叶远说小紫云太贪吃,一罐杨梅蜜饯就被骗走了。小超觉得这不是真的。小紫云虽然贪吃,却不喜欢住在别人家。就算住了,也必须有他在身边。几年的了解与默契,他对此坚信不疑。果然,当家里只剩下三人后,吴桐又躲起来不见了。叶远不自然地待在小超的房间,迟迟不肯离去。尴尬了许久,叶远才慢慢地说:“小超啊,今天紫云不在,我们还是要完成睡前任务。今天咱们读这个吧。”
说罢,他朗声读道: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叶远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他既喜欢道家的自然与逍遥,又经常被儒家的信义道德束缚。比如,在梧桐小筑的布置上,既有自然之趣,又有规矩方正;对待教育的问题上,既发展孩子的个性,又给予传统的熏染。今天读这个,便是矛盾的体现。对孩子而言,还是出乎意料的。平时读惯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样的诗句,很少涉及儒家经典。小超心里犯着嘀咕,本想问今天怎么学这个,还是忍住了。“叶伯伯,这个我在学校学过。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不讲信用,真不知道他怎么处世。这就像牛车没有輗,马车没有軏一样,怎么能走呢?这话是很久以前的孔夫子说的,他想告诉人们要讲信用。”
听完孩子的解释,叶远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我曾经答应过一个朋友,帮他照顾他的孩子,帮他的孩子寻找他的亲人。你说,我应不应该遵守呢?”小超脸色一变,怯怯地问:“叶伯伯,那个孩子……是我吗?”
这话一出,反把叶远给惊着了。他顿了一顿,试探着问:“好孩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超点了点头。原来,那一年,他无意间听到了方乐对叶远说的话,早就知道他还有个亲生父亲的事。这是叶远没有想到的。他看着小超,怜惜地问:“你愿意跟他走吗?”
小超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叶远不忍再问,只是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小超无声地流着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叶远的前襟上。这样的分离,终究还是心痛的。叶远陪着孩子,也有种揪心的疼。小超哭够了,从叶远怀里挣出来,抹了一下眼泪,露出孩童的天真笑容,“叶伯伯,我愿意。”
叶远本来准备了很多话,此时却无言了。静默了好大会儿,叶远才说:“这个周日,你的家人就来接你了。你会有奶奶、爸爸,还会有其他的亲人。他们都会爱你的。还有,别忘了,你还有梧桐小筑、清风胡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我们是爱你的,永远爱你。”
听了叶远的话,小超忍不住悲伤,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小超像往常一样,正常上下学,尽心地护着妹妹。他还热情地叫上小胖,和他们一起走。小紫云本不愿意,但听哥哥说,多一个朋友照顾,是幸福的,就不再反对了。小胖终于能跟他们一起走了,整天快活得不得了。到了晚上,小超显得活泼了,话也变得特别多。连最喜欢说话的小紫云,都觉得哥哥太唠叨了。有好几次,他都把小紫云聊着了。叶远夫妻知道,这是小超在跟妹妹告别。周六晚上,小紫云又去了小胖家住。叶远夫妻忙着帮小超收拾行李,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走了,再见,不知要到何时了。想到这儿,吴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流淌下来。小超懂事地安慰她,她才止住了泪,勉强地笑了笑。夜深了,云层如翻了墨般滚滚而来。不大一会儿,狂风裹挟着暴雨,倾注下来。这一夜,梧桐小筑的三人,谁也无心睡眠。直到黎明时分,才算睡着了。叶远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天已大亮,雨已停歇。整个院子一片静寂。他朦胧着双眼,摸到了电话。电话是钱懿打来的。他说,上午九点,准时过来接孩子。叶远放下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他想再多看几眼小超,便朝他的房间走去。这一去,他倒吓出了一身汗。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哪还有小超的身影?这孩子干什么去了?他在屋内庭院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又返回孩子们的屋子,希望找到线索。终于,叶远找到了一封信。叶家人有写信的习惯,信封是常备的。刚才没看见,是因为被床头柜的狗尾巴草挡住了。他拿起信,见写着“叶伯伯亲启”的字样。这正是小超的笔迹。 叶远的心忐忑不安起来,急切地拆开了信。叶伯伯、桐姨、小紫云:那个人,抛弃了妈妈,他不配做我的爸爸。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小紫云上下学不爱看路,就让小胖陪她吧。(显然这是后补上的)叶远慌了。小超走了?他能去哪?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马上出去找,把孩子找回来。他答应过方乐,要好好照顾他。若是出现任何意外,他万死难赎。钱家人就要来了,他们正盼着孩子回家。他不能失信。他急匆匆地叫醒吴桐,说小超丢了。吴桐正在梦中,突被叫醒,也是吓出了一身汗。顾不得梳妆,便随丈夫一道寻找。他们找遍了整个校园,走遍了附近的几条街,哪有半分小超的影子?他们意识到,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不是办法,就又返回梧桐小筑来。他们分析小超可能去的地方。他要走,应该是早就下了决心的。但是,他能去的地方不多。叶远觉得,应该通知其他人了。吴桐早没了主张,一切听从丈夫的安排。叶远拿起电话,分别打给了吴母和钱懿。钱家人接到电话,顾不得震惊和抱怨。据忠叔建议,果断地报了警。再根据叶远的分析,大家分头行动,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他们找遍了小超曾去过的公园、胡同、饭馆、学校……从早上到晚上,顾不得休息,顾不得吃饭,心急如焚地找啊找,还是一无所获。身体的疲累,心底的绝望,一点点增加。叶远建议,大家聚到梧桐小筑来,共享今天寻找的路线和过程,分析一下接下来的寻找方向。很快,小小的庭院里,挤满了人。钱老太太已没了初时的凌厉,她成了丢了孙子的普通人,焦急担忧全都写在了脸上。钱懿不再懦弱和轻易放弃,他一直坚持寻找,不放过一丝机会。他此时才觉得他是一个爸爸了。叶远和吴桐寻死的心都有了,朝夕相伴的三年,小超早就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了。爱与悔的双重交织,使他们不堪重负,却苦苦支撑。必须要把孩子找回来,这是他们今天心底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小超也是吴母的心肝肉,她的心也是一阵阵地疼,孩子真丢了,可怎么得了。正在这时,小紫云回来了。随着一道回来的,还有张雨和小胖。他们今天去了游乐园。天不太热,又没有太阳,本来玩得很尽兴。直到小紫云想起了小超,抱怨道:“小哥哥干吗又要回西山,要是一起玩多好啊?”
兴致就消了,小紫云显得恹恹的。张雨想到吴桐的叮嘱,不能太早回去,就带着孩子们去吃了小吃。有了好吃的,小紫云才又快乐了些。终于熬到天擦黑,他们才慢悠悠地往回赶。一进门,小紫云便快活地喊着:“小哥哥,你回来了吗?西山好不好玩?你快出来,我给你带了山楂糕呢!咦?家里怎么这么多人?”
吴桐见女儿急切地找哥哥,流着泪告诉她:“小哥哥没有回西山,也没有回来,他丢了……”小紫云不解:“丢了?是不是像我的娃娃,再也看不见了?”
小紫云前段时间丢了个娃娃,哭了好几天。小超想了好多办法,才把她哄笑的。只是偶尔想起来,她还会掉眼泪。吴桐点点头。小紫云得到妈妈的答案,哇地大哭起来。这一哭,引得大伙跟着流起了眼泪,把一天的焦虑、疲惫、担忧都发泄了出来。还是张雨提醒了一句:“小超会不会真的回了西山?”
是啊,西山,大家一直忙着在市里寻找,怎么忘了西山?只是,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能够一个人回西山,路那么远,要导好几次车,他又没有钱……大家担忧地分析着。吴桐想起来一事,立马回屋,又迅速出来,肯定地说:“小超有钱,他带走了存钱罐。我们平时给他的零花钱,春节的压岁钱,都存在了里面。本来有两个,小紫云的一个还在,小超的那一个不见了。里面应该有几百块。回西山,够了。”
大家的眼睛亮了,去西山势在必行。忠叔建议,不要都去西山,最好各处安排人盯着,万一孩子自己回来了呢。大家纷纷认同。吴母回了清风胡同,因为小超有可能回那里。吴母还安排人在“紫桐私房菜”值守,孩子知道那里。钱母上了岁数,已经折腾一天了,大家劝她先回酒店等消息。但她不愿意,说什么也要亲自去找小孙子。最后何薇和忠叔回了酒店,随时等待警方消息。钱母还叮嘱他们,要找北京的老朋友们帮忙,说是亲戚家的孩子丢了,他们会尽心的。至于梧桐小筑,大家建议吴桐留下来,小紫云需要她照顾。小紫云一听,就不干了,她要去找小哥哥。张雨说,放心吧,家里我盯着。大家没法,只得同意。忠叔已经安排了公司的车。由钱懿亲自驾驶,载着钱母、叶远、吴桐、小紫云,伴着夜色,朝西山开去。那儿几乎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小超可千万要找到,大家默默祈祷着。出了城区,路灯渐稀,后来竟是漆黑一片了。好在路比前几年顺多了,新铺成的柏油路,可以直接通到山里,才少了些颠簸。但路好像变得特别长,大家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走着走着,夜空又飘起雨来。大伙揪着一颗心,劝钱懿要小心驾驶。他坚定地说:“放心,找不到孩子,老天爷不会收我的。”
终于到了,他们打着手电,继续寻找。山路崎岖,高高低低,草丛遍地。一群人,老的老,幼的幼,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相互搀扶着,去了西山学校,去了方乐和山花的墓地,也敲开了山花母亲家的门。很遗憾,没能找到小超。小紫云实在太累了,趴在爸爸背上睡着了。雨还没停,风又大了。手中的伞,已经没有了用。他们的衣衫,被雨水浸湿了。头发也因雨水,变成一绺绺的了。在这样的天气,加上漆黑寂静的夜晚,他们最后的希望,一点点地消失了。“小青蛙,小虎。”
小紫云梦中嘟囔着。经女儿一提醒,叶远想到了小虎家。他们抱着几乎无望的希望,朝山脚下的一个村落走去。夜深沉,雨丝飘。终于到了,叶远敲了敲小虎家的木门。笃笃的声音,打破了山村夜的宁静。这家人已经睡了,正沉沉地做着梦吧。等了片刻,见没有动静,叶远又敲了起来,这次比刚才更急促,声音更响亮。终于,有人出来了,门闩被拉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他正是小虎的爸爸,见是叶远,还有几个狼狈的人,赶紧请他们进来。不一会,这处山村的屋子里,亮起了桔黄色的灯,照得寻找人的心暖暖的。小虎爸爸看到他们来,便明白了来意。“不错,小超在这儿。今天午后,他一个孩子,站在校门口,想要回原来住的屋子。说那是他的家。门卫换了,他们原来的住处,早就安排了后来的同事,是不可能让他进去的。我恰好路过,看到孩子可怜兮兮的,就把他接到我家来了。我本想联系你们,可不知你们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你们住哪儿。问了小超半天,他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没办法,只能让他暂时住下。”
大家听了,长舒一口气,说了不少感激的话。终于,他们找到小超了。一天来,心像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狂风骤雨般,被击打得七零八落。现在,终于,风停雨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