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春。雨桐茶社还是旧时模样。几位老茶客,陆续走进店里。不一会儿,他们便悠悠然地饮起茶来。由于熟识,茶客们也不需店主人帮忙,让他们尽管忙自个儿的去。事实上,店主人也无心生意,就请茶客们自便,笑着走开了。今日,洛宇航要出差,顺便去看紫云。说到紫云,大家都思念得紧。几年来,她只回来过一次。为姥姥庆贺完大寿后,就又急急地走了。说是要去追寻她的诗和远方,实则不愿碰到方超凡。那还是两年前的事了。钱景明又叫回了方超凡。钱氏出事后,阿景曾去西山看钱懿。他又带阿景去看方乐爸爸和妈妈。对着方乐,钱懿先倒上一杯酒,洒在他的坟头。然后,又倒了一杯,递给阿景,以父亲之名吩咐:“阿景,跪下!”
阿景便跪下。钱懿说:“方乐,孩子已经长大了。从今天起,他只有一个名字,叫方超凡。他又是你的儿子了,那个超凡脱俗,不蝇营狗苟不汲汲富贵的君子。”
阿景感激地看着钱懿,那个他梦里一直想要的名字,终于又属于他了。钱懿为山花献上一束白玫瑰,“花儿,阿景重新做回小超,你是乐意的吧?”
然后,他朝她的坟头淡淡一笑,多年的心事,终于回归最初。前些天,紫云寄来一株茶苗。她又随卢教授下茶山了,见茶苗可喜,便征得茶农同意,挖了一棵来。离家的日子,她常常做这样的傻事。茶社,处处可见紫云寄回来的心意。茶苗到的时候,超凡也在店里。他笑着从快递员手中接过来,仿佛捧着人间至宝般。这株小小的茶苗,舒展着新抽的叶子,经过长途旅行,依旧保持着生机。他精心挑了个显眼又适宜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置好,细心地浇上了北京的水。一切妥贴后,他呆呆地看了茶苗许久。叶远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只是无奈又怜惜地轻叹摇头。这株稚嫩的茶树,也勾起了大家的无尽思念。宇航正好要去云南出差,便自告奋勇,说可以代表大家去看看紫云。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于是,订机票,收拾行囊,然后便掰着手指头算出发的日子。几天来,他的包裹里塞满了要带给紫云的东西,当然,最多的还是好吃的。宇航劝了好几次,当下物流方便,紫云自己也可以买到。姥姥轻敲了他的脑袋瓜,拖着长音说:“那哪行啊,买的,能有我亲手做的好吃?”
宇航只得闭嘴,任凭他们塞去。终于到了这一天。叶洛两家的长辈,是叮咛了又叮咛。宇航苦恼又无奈地笑着,他们还把他当没出过门的孩子,即便他已经事业顺遂。现在的宇航,已是一家IT公司的老总。紫云不在,他成了大家的焦点。好在后来,超凡身份明了,分去了部分关注。但催婚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体味着烦恼的幸福。超凡走了进来。宇航见状,笑着对母亲和桐姨说:“正好,你们也叮咛叮咛他吧。”
吴桐笑盈盈地让超凡坐下,沏好一杯绿茶,递到他手里。刚品一口,超凡就说:“这是我前几天发回来的?”
吴桐笑着点头,“你叶伯伯说,这茶滋味很足,不比名山头的茶差呢?”
听她如此夸赞,超凡扬了扬嘴角,“这是我寻了好久,又找了顶级的制茶师傅,纯手工炒制而成的。”
张雨笑道:“怪不得呢。得空,我们也去你的茶山瞧瞧,顺便住住你的茶山客栈,品品山间美食。对了,这是你的第几个茶山了?”
吴桐笑她糊涂,又忘了这是他的第九个茶山了。张雨拍了下脑门,“上岁数了,记性就差了。我现在别无所求,只盼着你们几个,早点成家,给我们生几个孩子玩玩。”
超凡见她又扯到这上面来,歪头瞥了一眼宇航。宇航也无奈地笑了笑。超凡赶紧岔开话题,说起欢迎他们去茶山客栈的事来。正闲谈间,一位茶客下了楼,边走边夸赞:“老板娘,今日的茶,适口得很!给我来一罐,带走!”
吴桐笑道:“得嘞,您喜欢就好。”
这样的对话,大家早司空见惯了。雨桐茶社的茶品,那是出了名的好。每一款茶,都是紫云和超凡精挑细选过的。有好几次,叶远品着新到的茶,也是惊艳不已。孩子们用脚丈量着茶路,比他做得好,也比他走得扎实和长远。为此,叶远是骄傲和自豪的。客人要的茶,正是紫云下茶山找的月光白。吴桐取了茶,又细心地告诉客人,这茶该如何保存,怎样冲泡等等细节,才笑意盈盈地送客人出门。超凡看着桐姨乐在其中的样子,露出一抹笑意。时间的熏染,他们都行走在茶路上。叶远抱着一摞新书,从外面走了进来。春日暖阳,照在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得格外晶莹。超凡赶紧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书。“前段日子,出版社还说正在排版,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
超凡边往里走边说。“可不是,这就是中国速度。听出版社的人说,这书一上架,马上列于各大网站的销量榜首。他们正在加量,争取早日铺货到各实体店。紫云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叶远骄傲地说。“那是,凭咱们紫云的文笔及才学,不受欢迎才怪。”
宇航乐呵呵地说。“关键是用脚丈量过的茶路,诉诸文字,茶文化便有了新生的力量。”
超凡说着,拿过一本新书,写上一行文字,塞进了宇航的行囊里。宇航笑道:“好你个超凡,也学大家往里塞东西,你们是想累死我不成?”
超凡笑而不答。“别磨蹭了,再不走,该误飞机了。”
张雨催促道。于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宇航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超凡的车。这辆车,是超凡从二手市场买来的。他们又热聊了一路,话题的核心,当然是叶紫云。如果可以,超凡也想抛下一切跟去。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宇航,我告诉你,可不要趁我不在,打紫云的主意。”
超凡警告似的开着玩笑。“那可不好说。”
宇航头一歪,故意气他。“你敢!”
超凡怒目相向。“我就敢!谁让你欺负紫云,让她有家不敢回的!”
宇航朗然笑道。临过安检时,宇航看着超凡羡慕的神情,笑道:“干脆,你跟我一起去得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超凡挥挥手,故作潇洒地走开了。宇航看着他的背影,嘟囔了一句:“我真是服了,明明想念得紧,不知道别扭个什么劲儿。”
几小时后,飞机准时降落在嘎洒国际机场。明媚的阳光,轻盈的云朵,扑面而来。宇航无心欣赏,目光扫过接机人群,终于看到了紫云。紫云身旁,是如彩云般灿烂的之南。他们看到宇航的行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出了机场,换上大巴。疾驰了几个小时后,又换乘小巴。路开始变得高低不平,见惯了宽阔柏油路的宇航,开始低声叫苦不迭。紫云笑道:“这才哪到哪啊。”
之南看着宇航,也爽朗地笑了几声。被两个女子一笑,宇航只得硬着头皮忍着。路越来越窄,他们下了车。在一处草丛深处,她们推出了两辆山地摩托车。之南大方地邀请宇航上车。他看了一眼紫云,见她车上尽是行李,已无可坐的地方,只得坐上之南的车。之南叫声“扶好了”,便加大了油门,驶上了弯弯曲曲的土路。宇航身子往后一倾,吓得赶紧攀上之南的肩,喊道:“小心,慢点骑。”
紫云瞧见他的滑稽样子,大声地笑着,像风般追了上来。颠簸了许久,车子终于停在一处山寨院落前。之南笑着问他:“还好吗?”
宇航晃悠悠地下了车,仿佛醉了酒般,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还好,还好。”
紫云明知故问:“真的还好?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不提还好,这一提,宇航再也忍不住,蹲在路边,对着草窠子,哇哇地吐了起来。当晚,宇航受到了热烈又纯朴的欢迎。饭菜很丰盛,气锅鸡、香茅草烤鱼、炒牛肝菌、凉拌鱼腥草、竹筒饭等等,一色的云南味道。宇航新奇地享受着美食。作陪的有卢教授、之南、紫云、制茶师父等,一共八人。在简素的环境里,听着南腔北调的话语,宇航第一次觉得,紫云的诗和远方,也是很有滋味的。一路的颠簸与辛劳,因处于温暖中,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晚饭后,宇航早早地歇下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进来,搅醒了他。不远处,传来几声欢乐的笑声。宇航翻身而起,寻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炒茶间,正忙得不亦乐乎。紫云和之南正熟练地揉捻着新出锅的茶青,其他人或烧火,或炒茶。年过半百的卢教授,不时地指点着徒弟们。宇航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第二天,宇航睡到八九点钟才自然醒来。走出房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唤了几声紫云,才跑出一个人来。她朝他嘿嘿一笑,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来。她操本地方言,宇航听不懂。交流了好大会,宇航才算明白了,这是他的早饭,其他人都上山了,吃了饭,可以带他一起去。再见紫云和之南,便是茶山了。宇航看着眼前的茶树,长于密林之中,保持着原始自由模样。紫云有要事要做,就让之南带着宇航转转。之南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对于家乡的茶山,她闭着眼睛都能走遍。宇航跟着她,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了。反观之南,爬上爬下,穿山过溪,如履平地。坐在一株千年茶树旁,宇航好奇地问之南:“紫云也和你一样,这么擅长走茶山吗?”
之南想了想,才说道:“她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走段路就累得不行。我心想,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打道回府了。没想到,她真是能吃苦,硬是一座山一座山地跑了下来,脚上的鞋子,不知坏了多少双。以前她是那么爱美,如今皮肤黑了好几个色号。你知道,她有好多件仙气飘飘的茶服,如今也都收了起来。只有极特别的场合,她才注意妆容,做回都市里光彩照人的紫云。”
宇航听着之南的叙述,不禁心疼起紫云来。这几年,她一个人在外,总是报喜不报忧。家人心中的她,是快乐自由地追逐着梦想,过着诗意盎然的神仙般日子。至于新寻的茶、新得的茶器、新出的书,不过是诗意生活的信手拈来。不成想,她在追寻的路上,更多的是,吃不尽的苦,走不完的路,别人无法想象的,辛劳与汗水。再看之南,她的额角也闪着汗珠。透过密匝树影的缝隙,温柔地照向她,显得格外动人。宇航激动地拿起手机,抓拍了一张之南的照片。中午时分,之南听到宇航饥肠辘辘的声音,便带他回去找紫云。他生平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席地而坐,吃了一顿饭。简单的饭食,只能充饥,却无人抱怨,反而乐在其中,笑谈着茶青长得好,今春又是一个丰收的茶季。几个采茶工,是从外省来的,说等挣了钱,回家改善一下生活。他们畅想着美好的日子,借此消解一上午的疲劳。紫云坐在宇航边上,笑着问他:“怎么样?茶山之行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宇航看着黑黑的紫云,心头一酸,说了句:“你受苦了。”
紫云看他如此,低声说道:“回家可不许胡说,只要告诉家人我很好,就行了。”
宇航嚷道:“这叫很好?你看你,又黑又瘦的,都成什么样了?姥姥、你爸、桐姨,若知道你吃这样的苦,不定心疼成什么样!还有,超凡,他得心疼死。”
提到超凡,紫云的心,仍是隐隐作痛。为庆贺姥姥的寿辰,她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临走前,爸爸找她长谈了一次。他讲起幼时梧桐小筑的时光,讲起西山长眠的方乐叔叔和山花阿姨,还有长守墓旁的钱伯伯。随着父亲的讲述,她终于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她和小哥哥的约定,想起她因每天等待而生的那场病。当然,由于时间久远,年龄尚小,许多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们一起去采狗尾巴草,一起听父亲讲《长干行》,小哥哥在床头刻小人……这些刻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都一一回来了。她也终于明白,小哥哥成为阿景后的无奈,重逢后的小心守护了。只是,这身份的转换,伴随着痛苦的记忆,让紫云不知所措。给姥姥过完生日,她便又逃之夭夭了。这一逃,又是一段漫长的时光。紫云想念家人,想念小哥哥,想念她曾爱过现在依旧爱着的阿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犹豫徘徊在家门之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家人还好,一直守着家门,随时为她而开。而他呢,她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和他相处了。“他……还好吗?”
紫云终忍不住,问了出来。宇航故作糊涂:“他?他是谁?”
紫云苦涩一笑,沉默不语。宇航不再捉弄她,说起超凡这几年的经历。他经历一系列变故后,很快便重新站了起来。如今,他做茶卖茶,经营茶山客栈,前段时间已经开到第九家了。他还说:“等忙完新客栈,就会见你。”
宇航说的,她大都听说过。只是,为什么非要等到忙完新客栈呢?紫云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宇航又住了几天,爬了几次茶山。紫云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时间陪他。之南却显得格外热心,自告奋勇地陪了宇航几天。临走前,他才想起超凡塞进行囊中的书。他找了出来,放到紫云房间的床头。随后,他又坐上之南的山地摩托车,作别了茶山,离开了山寨。之南似乎很高兴,一路唱着《茶马古道易武山》,载着他,朝小巴站驰去。夜半时分,出完最后一锅茶,紫云才返回房间,看到了宇航留在床头的新书。翻开扉页,是一行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字下是两个小人的图案。紫云痴痴地看着,心绪飞向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