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超凡不再提结婚的事。见他不提,紫云就更不好说什么了。长辈们见毫无动静,也只是干着急。就这样,日子在热闹又平静中过去。这天无事,紫云来找乐乐玩。她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阿杰宝贝得不行,不允她累着、饿着、苦着……咖啡店,也不许她再踏足,只许她在家安心养胎。乐乐抱怨道:“再这样下去,我就是头猪了。”
阿杰笑道:“猪好,我喜欢。”
乐乐顺手拿起靠枕砸他。阿杰边求饶边嬉笑着出了门。如此这般,紫云很是羡慕。乐乐问紫云,“你和某人,进展到哪一步了?亲亲抱抱?同床共枕?”
紫云见她越说越离谱,恨不得堵上她的嘴。这丫头,都快当妈的人了,八卦本色怎么就一点也没改?乐乐见她不语,笑着说:“你要趁热打铁,赶紧嫁了?如果可以,再生个宝宝。只要我们生的是一男一女,顺便结个娃娃亲。”
乐乐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紫云嘟囔道:“我总不能求他娶我吧?”
乐乐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向雷厉风行的方总,在感情上,真是太磨叽了。”
紫云悄悄告诉她,“倒是求过一次婚,但那次他喝了酒,也不知是真是假。”
乐乐又是一阵打抱不平,“你家那位可真无趣,不懂浪漫,比我家阿杰差远了。”
她又兴致勃勃地,讲起阿杰求婚的细节,狠狠地虐了紫云一把。夜阑人静时,紫云像过电影般,放映着和超凡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觉得,他的超凡自是浪漫的。为此,她默默地为他列举了无数条浪漫的举动。然后,紫云的心,像饮了无数款凤凰单丛般,花香四溢。爱有很多种,但每一种,都是独一无二的。其中的滋味,只有沉浸其中,才会知晓。她和超凡打了视频,辗转又委婉地表达着心意。超凡连夜来到她家楼下,“拉开窗帘吧。”
紫云兴奋地跳下床,拉开窗帘,遥见他,正倚在车旁,笑着朝她挥手。紫云随意披起羽绒服,穿着拖鞋,朝他飞奔而去。超凡见她几乎光着脚,心疼地抱她上了车。他打开车内的暖风,二人相偎着,喁喁私语。其实,他们白天见过,晚上也一起用了餐。刚分开两三个小时,却犹如隔了三秋。近几日,北京的天,又冷又阴沉。姥姥说,这是在憋场雪呢。于是紫云便天天盼下雪。趁超凡出差,紫云受几家国艺学校之邀,办了几场书友见面茶会。如今的同行们,在挂画、插花、品茗、焚香等方面,已经作出了成绩。紫云敬佩他们的执着,也看到一些不足。她有了回京开展事业的念头。超凡一听,觉得是不错的点子,很是支持她。紫云便开始琢磨起来。超凡回来的那天,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粒。一家人吃过晚饭,叶远无意间感叹:“我们一家人,很久没一起出游过了。”
这话带着几分心酸。吴桐覆上他的手,“这还不容易,孩子们都回来了。”
姥姥连胜附和:“就是,想去,明天就去。听老姐妹说,卧佛寺的蜡梅开了,香着呢。”
于是,一家人商定,明天就去卧佛寺。超凡挑眉看了一眼紫云,似乎在说,这回遂了你的心了。紫云便满心欢喜地,迎接明天的到来。她想要带茶去。家中的常备茶品不少,紫云挑来选去,总觉得不满意。叶远说:“你习茶多年,怎么还不能破我执?品茶,重要的不是茶品本身,而是饮茶的人和过程。哪怕一款最普通的茶,若是与对的人品饮,也是人间极品。”
“爸爸,您对茶的理解,又精进了。”
紫云赞叹道。这些年,她听过几次类似的话。但她正执着于茶品的优劣、茶类的区分、茶艺的精准、茶文化的繁杂等,却忘了茶之为茶的本色存在——不过解渴而已。附加在它身上的东西,实在太重了。“但是,爸爸,这是不是就不必重视茶品本身了呢?”
紫云疑惑着。叶远端起他的大瓷缸子,里面泡着他挚爱的茉莉花茶,“你看,这是款最普通的茶。它不需你搜遍茶山,花大价钱得来。而我却最习惯它的陪伴,因为这老味道,是你妈妈为我准备的。”
紫云似乎明白了,却仍然执着于寻一款适合家人喝的茶。她想起雨桐茶社刚来了一批小青柑。初次听到这名字,紫云以为是“小心肝”。于是连带着,喜欢上了这款茶。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它不属六大茶类,只是一款再加工茶。当青柑挖去内核与果肉,与陈年熟普相遇,紧密结合后,便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种复合的味道,适合所有人,尤其是心中有爱的人。她便让超凡陪她去取。雪粒变成了雪花,偶尔才飘下几片。紫云追逐着伸手去接,顷刻便化为冰冰的水滴。她拿冰手摸超凡的脸。超凡却笑着说:“你这样,算不算调戏?”
紫云含羞抽回了手,又被他紧紧地攥入温暖的手掌中。紫云挑眉问他:“你这样,算不算调戏呢?”
二人相视而笑,牵手前行,顺便赏一赏北京的雪。紫云想起一事,不知该不该说。超凡见她沉默不语,便问她怎么了。紫云试探着,“卧佛寺,好像离一个地方挺近的,我们要不要顺便去看看?”
超凡知道,她说的地方,正是父亲独居之处,也是爸妈长眠之地。她怕揭他的伤痛,便如此闪烁着说。“好啊,我们先赏梅品茶,再去看他们。”
提起他们时,超凡的话语,平静无波。紫云知道他已经完全释然了,便由衷地为他高兴。取完茶,他们又伴着雪花,同回南城花园。数日前,她被家人半赶半骗地住了进去。每次想起姥姥的理由,她都忍不住想笑。“紫云啊,姥姥年纪大了,觉轻,你在家,我睡不好。不如,你搬去超凡那里?”
还没等紫云反对,妈妈又说:“听说超凡受了寒,需要人照顾。”
爸爸没说话,也就意味着同意。紫云打量着并肩而行的超凡,又浅笑起来。超凡向来喜欢她的笑,再黑暗的时刻,也会因她的笑,变成一片光亮。雪,慢慢地落了一夜。天亮时,已是一片白茫茫。紫云惦记着出游的事,便早早起床。刚推开房门,见超凡正站在门口。二人笑着互道早安,洗漱完,便回建新的家去。见一双小儿女归来,长辈们说不出的欢欣。姥姥笑着拽了拽吴桐的衣角,悄语道:“再过不多久,我就有小重孙子抱啰。”
吴桐却不看好,“就怕俩孩子太守礼。听紫云说,他们是分房睡的。”
姥姥笑而不语。吃过早餐,超凡抢着去洗碗。紫云斜歪在沙发上,满足地夸赞姥姥和妈妈的手艺,并抱怨自己好像胖了几斤。“要怕胖,就多活动,帮超凡干活去。”
姥姥又见机行事,引得叶远夫妻会心一笑。超凡知道桐姨有心结,尽量慢些开车。到植物园的西南门,已是上午十点了。姥姥说:“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吴桐笑道:“那该怨我。超凡,下次开快点,不必顾忌我。”
超凡说:“桐姨,我也想开快点,北京的交通就这样。要不然怎么能叫首都(首堵)呢。”
叶远道:“就是嘛,虽然已经施行了限号摇号政策,还是堵得厉害。”
吴桐说:“紫云,你什么时候学个车本吧,好早点摇号。”
紫云问:“妈,你不反对我学车了?”
吴桐笑道:“我是一朝被蛇咬,真要十年怕井绳?放心,我早就放下了。你要愿意,妈不拦着!”
紫云高兴地笑起来。其实,几年前,她已经偷偷学了车本,偷偷地摇了几年号,只是暂时没中而已。听乐乐说,新能源就容易得多,她正考虑着要不要改新能源呢。就在大家热烈讨论学车摇号问题时,他们已到卧佛寺了。超凡去买了票,转身回来,见叶伯伯正出句子考紫云呢。紫云很快答了出来,并诵起整首词来:蟫叶黏霜,蝇苞缀冻,生香远带风峭。岭上寒多,溪头月冷,北枝瘦、南枝小。玉奴有姊,先占立、墙阴春早。初试宫黄澹薄,偷分寿阳纤巧。银烛泪深未晓。酒钟悭、贮愁多少。记得短亭归马,暮衙蜂闹。豆蔻钗梁恨袅。但怅望、天涯岁华老。远信难封,吴云雁杳。叶远满意地笑着,“好。我本以为你只为茶忙,早就忘了。”
紫云说:“哪能呢。茶文化与诗词密不可分,不能厚此薄彼。”
超凡笑道:“这首吴梦窗的《天香》,咏的正是蜡梅。这倒让我想起乾隆爷的‘三清茶’来。”
叶远颔首道:“超凡,不错。说到三清茶,紫云可知?”
紫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超凡道:“这是乾隆爷独创的特饮。配方也简单,梅花、佛手、龙井、松子,四样即可。冲泡的顺序,大家不妨猜猜。”
叶远自然知道,便把机会让给他人。姥姥和吴桐都猜错了。紫云一直在沉思,忽然如大梦初醒,欢言道:“我知道了,方法要遵循茶理,古今亦然。龙井为绿茶,水温不可过高,八十度左右即可。其它三种倒无此要求,一起放即可。我说得可对?”
叶远和超凡不约而同地点头。果然,尊重茶性,古今亦然。姥姥道:“你们可真累!好好玩就得了,非搞些费神的东西。”
吴桐看了丈夫一眼,嗔笑道:“还不是你?都离开教师岗位多少年了,还是不改‘好为人师’的毛病。”
叶远连连赔不是。紫云看他们感情数十年如一日,不由得朝超凡靠了靠。超凡顺势牵了牵她的手,却又被紫云羞怯着甩开了。进入寺内,人并不多,偶有香客进出。他们也上了三柱香,便专寻梅而去。寺内腊梅树颇多,有的花期已过,有的尚未开放。终于在向阳一隅,寻到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几株。再近前些,才可见薄雪中,含苞待放的黄色花蕾。太阳仍没有出,紫云不由得哈出几口热气,试图融化几处如肌白雪。后见毫无成效,不禁笑起自己的痴。或许蜡梅盼雪,只因雪中晶莹剔透的黄,才是它最美的姿态,何必去破坏这难得的相逢呢?紫云回头招呼家人,赶快过来赏梅闻香。叶远指指她走过的脚印,又摆了摆手。吴桐搀扶着母亲,也只是盈盈地笑着。只有超凡轻踩着紫云足迹,走到她身后不远处,看她赏梅闻香。紫云又往前走了走,离梅花越近,香气就越显。她忍不住踮起脚尖,将鼻子贴上花枝,贪恋地深嗅着沁人的香味。她回头唤超凡再靠近些。超凡只是应了应,嘱她“小心脚下”,并没有往前挪。在他的眼里,紫云与花构成的图画,才是最美的。她今日着白色,与雪和谐相融,头顶的鹅黄色帽子,正如含苞待放的蜡梅。而紫云、花树、白雪,又以寺院红墙为背景,自成一幅天然图画。一时之间,他不禁看呆了。老天垂怜,无论经历多少风雪,终于把最好的紫云给了他。他默默祈祷,他和紫云,不求轰轰烈烈,只求执手相伴,看世间风景,做至味好茶,享平淡生活。紫云不知超凡所想,只顾闻香赏梅。不料,她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便朝地上摔去。在临落地的一刹那,她本能地喊了声“超凡,救命”。超凡见了突如其来的变化,暗叫一声不妙,就朝紫云跑去。好在相距不远,在紫云落地之前,终于抱住了她。而他自己,却因着急,脚底一滑,重重地跌倒在雪地上。紫云被他紧紧地抱着,继续朝地上歪去。超凡闻到了紫云身上的淡淡香气,清雅如腊梅,好容易压下渐乱的心绪,笑着推了推紫云,“你还不打算起身么?”
紫云这才意识到不妥,念了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迅速起来,红着脸,去找早已离开的家人。超凡虽身上吃痛,也赶紧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追了上去。紫云埋头走路,却知他在身边,因心里羞得紧,又担心他摔痛,就矛盾着急急出了寺门。“姥姥他们真是的,也不知去哪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真是急死人了。”
紫云抱怨着,借此缓解刚才的尴尬。“别担心,他们是老北京,不会走丢的。况且……”超凡故意欲言又止,想要逗逗她,“你就不关心我么?刚才为接住你,我都……”“都什么?”
她终于肯抬头看他,面带关切。超凡笑了笑,凑近她耳旁,说了没说完的话。紫云看了一眼他的屁股,脸变得更红了,“你真不害臊!”
说完,又快下了几步台阶。超凡心情大好,抬腿追上去,笑道:“跟我来,我知道他们在哪?”
紫云将信将疑着,随他踏雪前行。终于,在拐角的一家茶社里,他们找到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