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后,紫云凑到叶远身边来,一边吃着“香入水”,一边试探着说:“爸爸,这么好的茶,我真是喜欢极了。”
叶远笑道:“喜欢,就多吃两盏。”
紫云叹气道:“今日能多吃两盏,明日呢,后日呢,大后日呢,总有吃完的时候吧?”
叶远说:“吃完了就吃完了,它的使命也完成了,何必叹气呢。”
紫云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若再找羽之师兄要几饼,是不是就可以多吃些日子?”
叶远笑了,“就知道你打这个主意呢。不过,怕是难办。这‘香入水’,量少得很。每年茶还没出,早就被预订一空了。羽之除了留些自用,也没有多少存货。就连我这一饼,也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听父亲这样说,紫云的希冀落了空,一颗心,从热望的云端,重重地跌落到了地上,连带着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起来。照顾姥姥,她也似离了魂般。刚刚老人要吃药,她却端了杯清水过去,害得被家人一阵笑,说紫云的心,被“香入水”勾走了。她显得很不好意思,却仍是悻悻然。紫云伺候姥姥吃了汤药,又陪她说笑了一会。老人看出她的强颜欢笑,却故意视而不见,装出很是快活的样子。超凡担心紫云,又牵念姥姥,特意进房看看。老人显得很高兴,又拉着孩子们说了不少的话。超凡细心,见姥姥的上下眼皮快要贴在一处,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就给紫云使了眼色。如此几次,紫云才明白过来,像哄孩子般,温柔道:“姥姥听话,早点睡吧。”
姥姥强打精神,说什么也不肯,提出想听《梧桐叶》。这首歌,是他们儿时唱过的。如今想来,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生命真是奇妙,兜兜转转,还有同唱的机会。姥姥一提,那旋律与歌词像镌刻在生命深处一样,瞬间苏醒过来。二人互望一眼,开始轻轻地哼唱起来。老人更是快活,笑意布满饱经风霜的脸庞。他们跟着快活起来,歌声也越来越动听,陪伴老人慈祥地笑着,入了甜甜的梦乡。叶远和吴桐在客厅里,听到这久违的《梧桐叶》。虽不复孩童嗓音的纯净,却有了深情款款的韵味。受此感染,夫妻二人深情一望,均眼眶微润。见姥姥睡着了,二人停止歌唱。紫云和超凡细心地帮她掖好被角,拉好窗帘,熄了灯,又轻轻关上门,走出房间。客厅里,桔黄色的灯,照得整个空间暖暖的。叶远和吴桐正在看八点档电视剧,音量很小。见孩子们出来,吴桐让紫云坐在身边。超凡就近入座。一家人,除了入梦的老人,一起看起电视来。这是个古装剧,其中有饮茶的场景。紫云刚看几眼,就不满起来:“天啊,南北朝就有紫砂壶了?真是闻所未闻。”
她尽量压低声音,还是被叶远听了去。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曾看过先秦时期,有宋代点茶的镜头呢。”
吴桐笑道:“你们父女真是,电视剧而已,较什么真儿!”
超凡本想说,有些真儿还真该较一较!转念一想,又怕扫了桐姨的兴,就把话咽了回去。一集终了,是广告时间。吴桐说:“得,你们继续较真吧。我去看看姥姥。”
一提起姥姥,谁还想较真的事呢?当然,影视作品中,加入茶文化,本是好事。奈何张冠李戴,确实有误导之嫌。若是打磨剧本时,多些专业人士的参与,问题并不难解决。话说回来,若不是专精此道的茶人,谁会关注这些细节?可见,茶文化虽有了新变,却并未普及。对一般人而言,茶仍是与“柴米油盐酱醋”并列的日常。想要推广茶的文化意义,仍是任重而道远的。叶远说:“较真的事,以后就靠你们了。我呢,奔忙若干年,双鬓已斑斑。如今,已是志气消磨。所幸后继有人,我只愿笑看你们乘风破浪!但无论何时,真诚事茶,总不会错的。”
听这番肺腑之言,紫云超凡顿感肩头变得沉甸甸的。“爸爸,姥姥的病,总不见好转。要不要去医院,让医生好好瞧瞧?”
紫云又忧心起姥姥的病来。叶远正要回答,吴桐已回了客厅。她笑着说:“不必了,姥姥岁数大了,好得慢些,也是正常的。”
紫云有些疑惑妈妈的敷衍,难道姥姥的病另有隐情?第二集电视剧开始了,紫云看了几眼,觉得很是无趣,便怏怏然回到自己屋子来。不一会儿,超凡也跟了进来。“超凡,妈妈怎么回事?她就不关心姥姥么?以前,但凡姥姥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急得什么似的!这回倒好,她竟连医院也不让去!”
紫云见超凡关上房门,便小声抱怨着。超凡安慰道:“别担心,姥姥没事。”
又是一番论证,紫云才终于肯相信,姥姥是惜命的,妈妈不可能置姥姥于不顾。但是,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有什么隐情。超凡以指扫过她的手背,柔声道:“你累了,早点休息。好梦。没准明天一醒来,就发现姥姥好了呢。”
超凡照例要回自己的住处。紫云想去送他,他怕她冷着,愣是不同意。叶远起身,说有话要跟超凡说。紫云便不再坚持,返回房间休息。又过了几日,姥姥的精神才好了些。她说:“再不好,就对不起春节了。”
姥姥很重视春节,紫云知道。“这几年,您还去白云观吗?”
紫云想起小时候去白云观的事,但那之后不久,小哥哥就被接走了。所以,她很少想起这事,怕伤心难过。如今,再也没有分离,再想过往,心也不怎么痛了。“怎的不去?每年还要请福字呢。”
紫云便答应替姥姥去。姥姥摇了摇头,“不行,我必须亲自去请,不然,就不灵验喽。”
姥姥午休时,紫云照例转到茶社来。闲谈间,紫云说:“妈妈,您劝劝姥姥吧。”
吴桐笑问:“劝什么?”
紫云把姥姥要去白云观的事,细细地述说了一遍。吴桐说:“去就去吧,我们一家人一起去。”
叶远和超凡认为是个好主意,也赞成同去。紫云还是很担忧,怕姥姥身子弱,受不得颠簸。超凡笑道:“虽说距离远些,不如住清风胡同方便,但我们可以开车去。我和我的小破车,还是乐意效劳的。”
于是,大家商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紫云无法,只得勉强同意。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出发了。到了白云观门口,找个适合的道边,超凡停了一下车。姥姥、叶远夫妇,先行下车。紫云本要跟着一起走,姥姥拦住了她,“你先别急着下,陪超凡找找停车场。”
紫云只得坐回副驾,陪他去找停车场。其实,哪用她陪?超凡对北京的道路很熟。找家人的那些年,他几乎走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但这些他并不想让她知道,寻找的苦楚,只他一人承受就够了。车行进时,紫云瞧见一停车场,立即指给超凡看。超凡似遗憾地说:“来不及了。”
当时,车辆行在直行道上,已无法左转弯。无奈之下,只得继续朝前开。稍后,紫云又见到几个停车场,地上地下的都有。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一次次完美地错过了。紫云便着急起来,“家人还等着呢。”
超凡倒不紧不慢地说:“请福字,让姥姥他们去就好了。既然找不到停车位,不如我带你来个京城一日游吧。”
紫云说:“好是好,可是姥姥他们怎么办呢?”
超凡笑了,“放心,他们早进去了。”
见他如此笃定,她才隐隐觉得被套路了,佯怒道:“你们商量好的是不是?”
超凡呵呵一笑,“你总算发现了。”
车一路向前。紫云又想起一事,“超凡,待会儿,我们还要去接他们吧?”
“不用,我帮他们叫了车。”
既已安排妥帖,她也就放心了,快活地欣赏起车窗外的景致来。几年不见,北京的变化可真大。紫云一路感叹着,超凡微笑着听她感叹。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下了车,超凡伸出手,紫云便递过手去。二人携手前行。走了一小段路,他们朝一条胡同拐去。走着走着,紫云突然惊喜地叫起来:“超凡,这里是清风胡同,对不对?”
超凡笑着看她,点了点头。紫云接着说道:“天啊,我简直认不出来了。这条路好像宽了许多,既整洁又有序。家家户户的门口,还栽种了花草。真是惭愧,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超凡笑问:“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槐树,“是它告诉我的。”
不大会儿,他们就走到了大槐树底下。紫云松开超凡的手,前去抚摸不知矗立了多少年的大树。往日的一幕幕,又重新回到脑际。她回头看超凡,感慨道:“真没想到,它还静静地守护在这儿。”
超凡说:“它会一直守在这儿的,你看,它已经有了一级古树的身份证。”
古树边,就是吴家旧宅。“走吧,回姥姥家看看。”
他说。她有些踌躇,要不要进去呢?多少年了,这里早就变了模样吧?“别担心,相信我。”
看出她的犹豫,他鼓励道。终于,她握住了他的手,忐忑着朝门口走去。进了院门,转过照壁,院内竟是空荡荡的。“不是开了什么博物馆吗?”
紫云疑惑不已。超凡告诉她,博物馆搬到别处了。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超凡接到一电话,说吴家旧宅在招租。电话是“温柔夜色”餐吧的佟老板打来的,他知道超凡一直惦记着旧宅。撂下电话,超凡立马赶了过来。有佟老板牵线,很快签好了租赁合同。紫云说过想要经营一家茶艺学校,这里再合适不过。“紫云,这里可任由你发挥,实现你的茶文化理想。”
“这里的确是极难得的地方。只是,寸土寸金的,我还负担不起。”
“没关系,你可以分期付款。我知道你不想沾我的光,我尊重你。凭你的能力,不致于血本无归吧?”
如此明显的激将法,紫云还是上当了。“当然,我会盈利的!包括茶山客栈的游学基地,我都不会借你的光。我会按照约定,付你费用的!”
他们击掌为定。这样平等的对话,让紫云干劲十足,又柔情绵绵。离了旧宅,他们又回了京北一中。看守临街校门的,还是李师傅。他已有些老态,却依然爱笑。见有人来,他探头一看,竟是好久不见的超凡。“小超,这位漂亮的姑娘是?”
超凡笑着说:“是小紫云。”
李师傅打量着紫云,又揉了揉略显浑浊的眼睛,仍是不敢相信:“当年,住梧桐小筑的小紫云,已出落得这么好了!”
听超凡说是,他也就坚信不疑了,高兴地说:“好好,找到就好。”
他们顺利进了校门。左手边第一家,便是梧桐小筑了。转至前面来,紫云第一次觉得,它虽然还在,却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有些苍老了。转瞬这么多年多过去,曾经最美的京北名片,已被更美的建筑取代。但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又变得鲜活起来。梧桐小筑的旧木门还在,但显得格外小。紫云正要敲门,却被超凡抢先按了门铃。竟然有门铃了?紫云终于意识到,这里已非从前的家。她有些沮丧,抬头迎上超凡温柔的笑意,顿时安心了。来开门的是个小男孩,约摸四五岁的年龄。紫云心一动,这孩子,竟有几分超凡小时候模样。不一会儿,紫云便否定了这个想法。见到来人,他笑着问:“你们找谁?”
这孩子很爱笑,这是与小哥哥最不一样的地方。“小朋友,你家大人在吗?”
紫云半蹲下,笑着问他。小家伙回头,大声呼喊着:“爸爸,妈妈,快来呀。”
听见孩子唤,一对年轻小夫妻,急急地迎了出来。超凡说明来意。小夫妻一听是以前的小主人,便欣然邀请二人进来坐。他们沏了茶,拿出点心,热情地招待来客。孩子妈妈说:“真是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你们可知道,你家的故事,已成了京北的传奇。”
小男孩依偎在爸爸怀里,认真地听着故事。紫云看着屋内的一切,几乎没了以前的印迹。这里,已是别人的家了。但不知为何,坐在这里,曾经无忧的画面,又一一记起。画面里,有爸爸、妈妈、小哥哥,还有她自己。那些久远的遗失的记忆,如春日溪流般,汩汩滔滔而过,温暖美好。离了小筑,他们又转到“马上有饭”小吃店。多年过去,店内外的陈设,还是若干年前的样子。热情的刘嫂子,听见有人来,忙离了后厨,笑盈盈地来迎。多年未见,她稍胖了些,额前眼角也有了些皱纹,头发也添了些银丝。岁月终究是不饶人的,紫云想。刘嫂子觉得紫云面善,却没认出来,以为是超凡新交的女朋友,也就不好多问。她安排二人坐下,拽着超凡的手,关切道:“好孩子,我记得你从十八岁起,每年都回来一趟。可是,这几年连你也不见了踪影,我心里惦念得很。你都去哪了?找到你叶伯伯一家了吗?”
超凡见她说得恳切,看了一眼身边的紫云,笑着说:“你还不打算开口么?”
紫云这才笑道:“刘嫂子,多年不见,我是紫云。”
刘嫂子再也坐不住了,拉着紫云,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犹不敢相信,“你是小紫云,你真的是小紫云?”
紫云笑道:“是我。”
刘嫂子眼圈红了,抱紧了她,哽咽着问:“这么多年,你们去哪儿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惦记你们啊。”
紫云被她一抱,只觉心底一热。当年离开,确属情非得已。以为一走,便如一阵风,很快被人忘记。今日重走旧时路,没想到,竟还有人惦记着。这里的人情,并不曾人走茶凉,反而历久愈浓,如精心珍藏的老茶。刘嫂子平复了一下心情,又跟他们话起了家常。她笑着说:“你们都大了,成家了没有?”
见他们摇头,刘嫂子说:“也该成家了。我儿子几年前就结了婚,去年我已经做奶奶了。”
超凡连说恭喜,并趁势握住了紫云的手。紫云试图抽出,却被他握得更紧了。眼尖的刘嫂子一拍手,激动地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果真应了青梅竹马了。好好,看来,缘分天注定,是你的就是你的。”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反而激起了紫云的好奇。刘嫂子回忆起当初的一段经历。当初小超和紫云形影不离,好得让人羡慕。不知哪个好事者,说:“这两娃娃,干脆结个娃娃亲得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叶远说:“若真能这样,我乐享其成。这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准儿是段佳话呢。”
告别刘嫂子,紫云看超凡的目光愈发温柔。他们又游逛了几处地方,都是儿时同走过的。紫云觉得以前的快乐,又重新回来了;以前的伤痕,今日都神奇般愈合了,淡去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