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 宫殿外,雨砸在白石面的路上,冲刷着宫殿古老的墙。宫殿内却异常宁静,每个人低着头做事,都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都没有人发现这宁静。 特洛奥的房间内,有东西被重重砸在门板上,声音钝重:“我说了我不吃!”
满是暴怒。 门外的仆人缩了缩脖子,进退不能。在“再次触怒小殿下”与“任由小殿下不吃东西”中纠结着,这仆人突然看到一双手伸到面前:“我去吧。”
仆人抬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 她对那落在自己脸上疤痕的眼神熟视无睹,反而笑了笑,又重复了一次:“我去吧。”
黑法术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王宫,人们关注的焦点中偶尔多了这位“揭发”莉莉安·波立维的女仆。 仆人神情微妙,最后点了点头,递给她。 “谢谢。”
安妮说。 说完,她扭头拉开了门。 “都说了——”这举动激来了特洛奥的吼声。 “殿下。”
安妮叫了他一声。 声音戛然而止。 安妮端着托盘,扫了一眼房间——价值不等的物件被砸得乱七八糟,散碎一地、奄奄一息。 她走得小心翼翼,花了一些时间小心越过地上的东西,终于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蹲坐在地的少年。 一旁的灯被熄灭,背后是厚重的窗帘,他垂着头,表情晦暗不清。 “殿下,吃点东西吧,晚些时候会很忙。”
安妮不动声色地放下手里的托盘,银质托盘压在厚实的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做完这些,她走过去,拧开灯,柔和的灯光洒满房间。 角落的人往后缩了缩,没有动作,反而在原地喃喃开口,像在和安妮说,又像自言自语:“我明明很相信她。”
“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如果不是我……” 忽的,眼前光线一暗。 少女半蹲在他面前,手慢慢地放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轻声:“殿下……陛下的事情我们都很遗憾,请不要自责。”
手背落下一点温暖,只有一点,配合着少女安抚的眼神却莫名令人心安。 “不是……你不知道……”特洛奥却只安心了一瞬,反倒因为她的话,被她勾起了难以形容的无力感——想起陪伴国王的最后一个晚上。 话没说完,落在手背上的手微微抬起。 温暖离开,让他下意识抬头。 “我知道的哦。”
安妮与他对视,轻笑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亲人死掉的感觉。”
特洛奥一怔。 “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这么看着,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不如一起死掉好了。”
她似想到了什么,清澈的眸子里泛起一点涟漪,“但是,不行啊。”
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安妮一边站起来,回头前又开口说了一句,声音低低的:“殿下,如果能活下去的话,一切都会好的。”
安妮本意是去开门,可刚走两步,却发现人已经自行进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袍,男人脸上覆着白色的面具,没看到她似的,径直入内。 “大祭司。”
特洛奥也注意到了进来的人,神情微变。 “黑雾检查。”
大祭司言简意赅,随着步伐,白袍上有暗蓝色的花纹一隐一现。 整个汀恩王国,没有人不认识安莱圣殿,这一群坚定信奉安莱的祭司连王国都控制不住,只管从黑暗滋生的黑雾,其余的一切几乎是六亲不认。 他对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摆设仿若未闻,连特洛奥都没有多看一眼,直走到窗前。 柔和的白光从带着白手套的指间亮起,柔和地蔓延过整个房间。 …… …… 大祭司做完日常黑雾检查便离开了。 “我听说,圣殿里的每个人都能自如掌握这种圣洁的力量。”
特洛奥没再坐在地上,目视着大祭司离开的方向,神色莫名,“要怎么样……才能像他们一样……或者,像黑法术师一样,自如地剥夺生命。”
他说完,又自觉问题无解,露出了一个带着讽意的微笑。 “圣殿的人……都是一些奇怪的人。”
安妮不以为意,重新将托盘放到他面前,“我有时候想,他们也许对一切都是漠视的……圣殿虽常年对外开放,可除了治疗,从来不‘解释’和‘解答’,不管来求助的人有多么痛苦,多么祈求答案……”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笑了笑:“也许,到了能够理解生命法术的境地,已经不会在乎人们苦恼的那些小事了吧。”
特洛奥听着她的话,直直看着她:“你好像对圣殿很熟悉?”
安妮微怔,弯了弯眼睛:“并不是。”
============== 安莱圣殿。 月末的雨没有分别地洗礼着这座白色的圣殿,高大的建筑群里,圆顶主殿巍峨庄严,中心张开一个圆形的空洞,雨水自边缘灌入,织成瀑布,落入低于地面的中心水池,令水池中央的那尊安莱雕像看得不是那么分明。 除了圣职的居住区,圣殿常年开放,哪怕是这个天气,也有稀稀两两的“游客”在圣殿内晃荡。 圣职们常常是不理会的,有闲心时还会上前当个短期导游。 大祭司踏着雨幕的节奏到了主殿,一眼便看到那道站在水池前的身影。 “大祭司,”次一级的圣职看到他,冲他打了一个招呼,见他注意到远处的身影,解释,“从早上就在这里了,也没有向其他人寻找帮助……还去过其他殿堂。”
大祭司点了点头,朝中间走去。 圣殿的人都知道王宫里发生过什么,却没有人关心。 哪怕那段赛提人占领王国的时期,他们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扰他们一般。 大祭司没有打扰这位访客的意思,只是走过去,在水池旁观察着什么,不顾细细的水雾溅在白袍上。 “圣殿的排水设施很厉害。”
忽然,他听到那位访客开口。 大祭司侧眸,与访客对视。 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不起眼的模样和打扮,一双褐色的眼睛却很亮。 他问得自然,大祭司也答得流畅:“需要经常检查。”
没说完的话里透露出一股“不检查保护,久了圣殿也遭不住”的味道。 “我还以为你会说,有安莱在,圣殿会得到保护。”
少年挑了挑眉,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却转眼即逝,“还挺厉害的。”
“安莱保佑一切生命,不会因人不相信她便不存在,也不会因人信奉她而阻挡本该发生的事情。”
大祭司说。 少年“啊”了一声,有些恍然。 大祭司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觉得他没有想问的了,又重新低头检查水池。 耳边只有流水声。 “我家人说圣殿的法师很厉害,能救无数人的命,可我听不懂,就想来看看,可现在还是看不懂。”
忽然,少年看着女神的雕像,手指习惯性地落在栏杆上敲,“圣殿祭司会的法术和其他法师有什么不一样?或者说,圣殿会做些什么?我只瞧着那些白光挺好看的。”
指的是之前在其他殿堂看到的白法术。 “不能救命。”
大祭司却说。 “啊?”
少年惊讶地看他,“那为什么……” “他们编的。”
少年:“……” 少年:“?”
你们圣殿的人那么实诚的吗。 “黑法术侵蚀生命,圣殿会切断他们和施术者的联系,但侵蚀带来的伤害已经造成,无法改变,只能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结局。”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沙哑,偏就给人一种安定感。 少年被这安定感弄得莫名,摸了摸鼻子,有一分不易察觉的不甘心:“照你这么说,那……那些被黑法术侵蚀生命的人,真的没救了么。”
“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条,侵蚀掉的那些,谁会有多的来给他补上。”
大祭司不以为意,“圣殿只尽己所能。”
“黑雾不能被净化么?”
少年皱眉,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路里,“那么多黑雾,圣殿难道只能防御?”
那你们这圣殿到底有什么用,查个黑法术,切断一下黑雾和施术者的联系……然后帮忙联系卖棺材? 是不是死前还能帮抹个油念个“阿门”? 这话他不敢说,却写在了眼神里。 “能。”
然而却得到了大祭司肯定的答案。 “怎么净化。”
少年猛地转头,眸光雪亮。 “至少,对圣殿充满误解的人不行。”
“……”格老子的。 大祭司神色平静地与他对视——不知道是猜到了什么,却也不拆穿。自然的,他戴着面具,少年不知道他什么表情,却因那满身冷漠平静的气场产生了点不安。 他想了想,不多做纠缠,抬步要走时,却听到大祭司不紧不慢:“生命只有一条,一旦被侵蚀,没人可以补上……除了舍弃自己的命。”
少年心里咯噔一声。 生命法术就是以命换命的法术,从这一点上,黑法术就已经站在了某种不可战胜的局面里。 他确信黑法术师的数量绝不会多,否则这世界就没救了,一个吞一个,没多久整个王国就能空了。 “说净化,这是以命换命吧。”
少年没忍住。 大祭司说:“这不是净化,净化是将黑雾净化为原有的状态。”
“……”我问的难道不是这个吗,你为什么给我一个“除了用命换没别的法子”的说辞。 “能做到这一步的,被安莱选中的圣者,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大祭司见他不放弃,语气仍是很淡。 少年安静了一会:“被选中?”
大祭司点了点头,看向那被雨幕围着的雕像,指了指那尊雕像伸出的手:“用你的手触碰安莱的手心。”
栏杆距离雕像不远,少年踮起脚尖还是能做到的。 但这话没头没尾,实在搞不清这大祭司是什么意思。 少年看他的目光疑惑,他却不再说话,看着是不愿意再说——他只能挠了挠头发,伸出手。 雨幕浇过手臂,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眯了眯眼睛,接着碰到安莱冰凉的手心。 凉意一路延伸到心里。 除此外没有别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扭头看大祭司。 盯着雕像看了片刻,大祭司轻声:“没被选中的意思。”
“……”哦。 那他真是打扰了。 无话可说,少年收回手,抿了抿嘴,和他道了声谢,转头走出了圣殿。 大祭司不在乎他是来做什么的,见他走也什么也没说,最后确认了一遍排水设施,正准备离开,视线无意中瞥过雕像,整个人顿住。 安莱伸出手的雕像上,双眸亮了起来。 灰石的眸子转眼变做湛蓝,如天空与星辰,刹那间点亮整座主殿。 下一瞬,浓重的古老气息从那一双眸中涌出,如浪拍打沙滩,如巨石坠落山崖—— 数分钟后,准备踏进圣殿的一行圣职看到向来淡然的大祭司匆匆走来。 “大祭司……”为首的人刚开口,被大祭司冷声打断—— “刚才离开这里的平民,找到他。”
“被安莱眷顾的圣者,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