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姣从彩画房出来,骑马来到栅门口,守门的兵士见淳于姣过来,友好地点点头,拉开栅门放行。时值申时末,阳光虽强,却被薄云遮挡,气温并不高。淳于姣骑着马漫步在花篱墙外的荒滩上,看到不远处停放着一辆华丽的轿车,一对纨绔衣衫的年轻男女正在花篱墙前慢步,一面观赏五彩斑斓的墙体,不时用手指指点点,几个仆人点头合腰紧随身旁。骋目远眺,依稀看到更远的地方,有几匹马和几个人影在花篱墙附近移动。淳于姣每次到工地外闲游,差不多都会碰到观看花篱墙的富豪、达官贵人们,她无心与他们搭话,独自溜达着,不觉到了卧牛角下。此处海拔变高,地势开阔,她回身遥望,花篱墙一览无余,上面绿叶鲜花色彩缤纷,在阳光的照射下,艳丽的色彩中闪烁着颢颢之光,心里不由地叨叨起来:范兄,我的设想还没跟你说呢,你能同意吗?……我想你能同意的!你一定会同意的!那回她站在卧牛角麓下,望着尽收眼底的花篱墙突发奇想:如此好的风景,何不在此盖几间房子,能常年居住在这里也不枉一生一世了。回到将军署,她黏在父亲淳于彪身旁,说:爹,给我在卧牛角下盖几间房子吧。淳于彪诧异地问:盖房子干什么?淳于姣说:我要住在那里,天天看花篱墙。淳于彪瞪了女儿一眼,笑着说:愣货,这里是坟墓,你以为是风景名胜地?淳于姣嘴一噘,说:就要你盖,就要你盖嘛!淳于彪被纠缠烦了,唬了女儿一句:花篱墙是供始皇帝的鬼魂看的!淳于姣赌气说:那就我也变个鬼魂!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淳于姣返回花篱墙前,将黑风马丢在草滩,款步近前,将身体紧贴墙体,阵阵奇香涌入鼻腔。她浏览着鲜嫩欲滴的花朵,挪动着身体,忽儿扬起头,忽儿俯下身,将鼻子凑近花朵,一朵一朵地闻着花的气味,浓浓奇香仿佛游遍全身,立马神清气爽,似有飘飘欲仙之感。正痴迷于花香之中,感觉身后有人,扭头一看,韩珠牵着马、踮着脚已近身前。淳于姣箭步后退,与韩珠拉开一定距离,同时迅速握住剑柄,警觉地望着韩珠,正颜厉色的说:“你……干什么来了?”
韩珠显得很平静,嬉皮笑脸的说:“不干什么,刚才在丽邑那面指挥劳工们搭建牌楼,干着干着就想起你来了。”
韩珠嘴说着话,眼珠子滴溜溜在淳于姣脸上、身上乱滚。淳于姣板着面孔,鼻子一哼:“讨厌!”
转身便走。韩珠一愣,说话的声音带着哀怜与无奈:“姣儿,我韩珠真的有那么讨厌吗?”
淳于姣跨上马背,猛一拍马胯,黑风马嘶鸣着撒腿奔去。她扭回身拉长声调高喊:“你——不——讨——厌——你很可爱——你是天底下最最优秀的男人——!”
韩珠痴望着淳于姣夭娇的身影,迷迷瞪瞪满脑子浆糊,直到淳于姣的身影消失在懆热干枯的荒野,还没有彻底醒悟过来。淳于姣在父亲的督促下,不久前回咸阳看望了母亲,原打算住上一个月,可是只住了五六天就心神不宁想返回陵园工地了,脑子里常常闪现出范骊的影子,晚上也经常梦到他,又坚持了三天便借故告辞了。一到陵园工地,就成了标准的闲散人,最近就感觉更闲,更无聊,每天出去溜达,看到范骊有时在金封台附近指手画脚地忙,有时在通往陵园工地外的临时御道上跑前跑后地忙,只好随着范骊的身影变换游荡的位置,远远地站在那里张望,时间一长,终觉得无趣。她疯跑了一阵,便回将军署的闺房补睡晚上缺下的觉,睡又睡不着,便开始胡思乱想,想范骊英俊潇洒、武艺非凡、性格随和、好学上进;想半路杀出个后朝人姜淑瑶,与范骊关系暧昧,将她甜美的心境搅得污七八糟;想范骊那天傍晚听姜淑瑶吹箫,与姜淑瑶情意缱绻;想韩珠死皮赖脸纠缠住自己不放手。想得心里酸酸的,忿忿的,凉凉的,直到一年以后那场突如其来的事变,才彻底脱离了情感纠结的苦海,一了百了。始皇帝突然驾崩,让皇陵工程工地的一帮头头脑脑大为震惊,督察署总管司马昊奉李丞相的旨意,命范骊、淳于彪组织人马布置高规格的下葬仪式场景。时间紧迫,两人不敢怠慢,立马抽调工程管理人员、部分兵士、劳工起早摸黑紧锣密鼓地忙活开了。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平整场地、修建临时御道、搭建牌楼木架,至于装饰和装饰用的材料,据说到时朝廷会派人、送物的。范骊、淳于彪念念不忘姜淑瑶,两人竟不谋而合,都向司马昊提议挑选几个技艺比较高的画工帮忙装饰牌楼,以便借机把姜淑瑶弄到身边,却被司马昊一口否决了,理由是朝廷工程催得紧,工期紧迫,这里的画工得继续赶工,且姜淑瑶作为画工们的师傅,她不在了会影响陶器的彩画质量,说他已请求李丞相另派专人来搞装饰。范骊、淳于彪便一门心思指挥人们干活,期间忙的一塌糊涂,都根本无暇去找姜淑瑶,就连想也只是她的名字或相会时的某个模糊情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下葬日期到来的前一天,才将金封台南侧主墓门前的场景布置、临时御道装饰等任务完成了,范骊、淳于彪、施工管理部人员等累得几乎骨散肉脱,不少劳工、兵士累病卧床不起,有十几个劳工因过度劳累死亡。跪灵场地和临时御道即将布置完毕时,画工们上下工时再没有经过金封台南侧,而是穿过宁清园绕行金封台北侧。因好久见不到范骊,姜淑瑶甚是思念,天天数着日子。这天上午出工时,不觉边走边朝南眺望,隐约看到高高矗立的牌楼、白幡和悬挂的白灯笼,而且发现陵园的甬道、角角落落到处是荷矛带刀的兵士,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同样又引得画工们的好奇猜测,当然,事情基本抖明了,不约而同都猜到驾崩的始皇帝马上要下葬了。淳于彪回到将军署时已群星满天,一天的经历使他既疲乏又感到新鲜刺激。当他被督察署总管司马昊招到金封台南侧主墓门前的跪灵场时,继任皇帝及皇后皇子千金三公九卿等朝廷要员、太监们都走了,只剩下一群身着白袍的宫女,远看仿佛刚落地面的一片皎雪。宫廷护卫也减少到原先的一半,只剩下三十几人,他们散散慢慢的站在宫女们周围。淳于彪立马对这些宫女产生了兴趣,遂故意凑近她们,看到宫女们不时瞟瞟护卫们,仿佛被控制的鸟儿在偷看长着利喙的鹰隼,鹰隼减少了,鸟儿还不敢飞出包围圈。但显然放松多了,有乱走动的,有东张西望的,有捋发挠身的,有大声说话的,有互相嬉闹的,乱哄哄一片,仿佛鸟儿感受不到天敌的威胁,坦然享受着快乐的时光。她们多数人面带难以掩饰的笑意——充满好奇的新鲜感的笑意,少数人神情木然,极少数人神情肃然,个别人眼泪汪汪的似乎真哀伤,或许念及先皇召她进宫享受锦衣玉食,如今先皇一去不回,按捺不住悲苦万端?司马昊在离她们很远的地方,他正与朝廷差官和领班护卫交谈什么,他们的表情都神神秘秘十分严肃。有的宫女望望司马昊和差官、领班护卫,对视着笑一下,似乎好奇他们为什么站那么远说话,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淳于彪是混在宫廷护卫的队伍里观察宫女们的,他一身戎装,神情肃然,腰杆笔直,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尤其论膀大腰圆个子高,那些年轻护卫没有一人能比得上他。长时间呆在宫女们旁边,再加上像挑选物品似的挨个观察着每一个人,有时手搭凉棚死死盯着某个人的面孔,好像认识一样,自然引起了宫女们对他的注意,切确的说引起了宫女们的不满,她们断定这个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满脸横肉、面相凶神恶煞的家伙不正经,是个胆大包天的不正经!她们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他,议论的时候,淳于彪已无心关注这些美艳的女人们了。他开始来回踱步,踱着的时候,一会儿扫视一下宫女们,一会儿望望司马昊和差官、领班护卫,显得困惑而又焦虑,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冒出脑海:朝廷官员和家人都回朝了,留下后宫里的这些娘们儿干什么?你司马昊避开我跟差官、领班护卫神神秘秘的说些什么?宫女们一边议论,一边将目光抛向淳于彪慢悠悠稳健的步态上,抛向他因胡乱猜测垂首蹙眉的留着一撮山羊黑胡子的面孔上。宫女们畏惧皇帝身旁的护卫,并不惧怕远在皇陵工地的淳于彪,嬉笑着看淳于彪就不是偷看了,而是瞪着眼、眯着眼、斜着眼看,眼神里带着毫不留情的鄙视、嘲笑与不在乎,似乎在说:将军大人,看见俺们馋了吧?俺们如此年轻,又如此娇美,在皇宫里侍奉皇爷不侍奉你,嫉妒了吧?你知道俺们过一会儿又要回咸阳皇宫了,失望了吧?沮丧烦恼了吧?哈哈,我们就要走了,馋死你,呸!其实宫女们完全误解了淳于彪,淳于彪压根就瞧不起她们这些皇宫里供达官贵人们消遣娱乐的玩物,不停地注视她们是想挑一个最漂亮最有气质的人与姜淑瑶做比较,却最终也没有发现一个能与姜淑瑶相媲美的。司马昊与差官、领班护卫说完话,见宫女们乱成一窝蜂,扯开细嗓门喊:“肃静!肃静!”
“还排成原来的队形!排成原来的队形!”
岔开的两腿频频迈动,身子左摇右摆着过来,像现代人使用的圆规一样立在宫女们面前。司马昊原是皇宫的太监,后来熬成了领班太监,闲暇时经常和她们在一起嬉闹,宫女们和他很熟悉的,况且在宫女们眼中,司马昊不过是个没了肉丸子肉锤子的假男人,自然对他无所畏惧,司马昊的喊叫她们好像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连放屁都不如,越闹越欢,越闹越乱。司马昊就愠怒了,使劲吼了起来:“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虽是怒吼,声音照样细细软软的没一点底气和凶气,照样没引起宫女们的注意。司马昊接着又吼,严格的说这回不是下命令,而是谴责和谩骂,他挑着尖细的嗓门说:“狗们的,死到临头还这么捣蛋!一会儿让你们捣蛋!”
这回宫女们在乎他了,纷纭而脆脆的声音便铺天盖地扑向了他:“你死!”
“你死!”
“你死!”
“你不得好死!”
“你一会儿就死!”
“你立刻就死!”
……朝廷差官跑到司马昊面前,低声说:“司马总管,她们……”说着叹息了一声,“也够可怜的,就允许她们最后一次开开心吧。”
司马昊当即火气全消,宫女们越发放肆起来。淳于彪望着眼前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始皇帝下葬期间,范骊的职责是领兵在金封台周围较远的地方警戒,兵士们身带兵器,成单行稀稀落落将金封台围拢起来,防止警戒线以外的人进去。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花篱墙内除了军人、督察署的督察、工程管理人员就是劳工,这些人员都是内部人,老百姓则让高高的花篱墙阻挡着,被警戒道上巡逻的兵士们震慑着,插翅都难以进得来,也不敢进来,而劳工们正在兵士的监督下紧张地着干活,根本不可能有“外人”闯进来。尽管如此,范骊还是丝毫不敢马虎,他骑着雪云马,腰挂烈焰剑,顺着兵士们的包围队伍不住地兜圈子,眼睛忙的不亦乐乎,观察警戒线以外有无可疑之人,一面检点兵士们的警戒状态。警戒线外只有施工现场站岗的兵士和运送工程物料的来往车辆,根本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倒偶尔发现个别兵士站姿不周正、擅离站位或偷懒脱岗等,他当即对其毫不留情的训斥制止,他边走边望着精神抖擞的兵士们,心里充满了欣慰和自信。忽然一个人影进入他的视线,他本能地催马前去拦截,却恍然发现人影并未在警戒线外,而是从金封台那面而来,朝彩画区方向飞奔,他急忙来了个急刹马,瞪大眼静静盯着飞跑的人。人影很高大,很粗壮,且似乎身着军服,奔跑的速度出奇的快,随着身体的快速移动,后面的团团尘雾疾速拉长。看那人的运动姿势、身体轮廓和模模糊糊的面孔,很像淳于彪,且越看越确信是淳于彪!他不在金封台做警务到彩画区干什么?莫非出了什么事?……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跳来跳去,心想过去看个究竟,又不敢擅离职守,只能眼巴巴看着淳于彪闪进彩画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