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翌日黎明的时候,雨总算停住了。天空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雨水不仅洗刷了大地,连天空也清洗得一尘不染,幽蓝而清丽,宛若深不见底的湖泊,衬托的太阳特别耀眼。多日阴云密布,范骊到了外面竟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走出将军署大门,朝教场方向走去。兵士们多日未曾练武了,早饭时,范骊看到天已放晴,便吩咐吴天义上午召集轮休的兵士们去教场练习武艺,此时肯定在练了。路过男劳工宿舍时,隐隐听到里面的叫喊声:“老天爷呀,快让我咽了这口气吧!哎哟哟!让我咽了这口气吧!!”
……声音洪亮而凄厉,蓦然记起,前些时一名劳工被石碑砸烂了脚,至今卧床不起。经过另一排宿舍时,看到里面有一辆马拉车停在屋前,几个兵士正从屋里往出抬一具尸体,范骊一时想不起这个劳工是得了病,还是发生事故受了重伤?因惦记着兵士们,便顾不得多想,匆匆离去。淳于彪带着满头的大汗回到将军署,韩珠马上喊来勤务兵,勤务兵倒了两盏水,一盏递给淳于彪,另一盏递给韩珠。淳于彪拿起盏一仰脑袋,几口就喝了个精光。韩珠缩着脖子,曲着脊梁骨,一脸媚笑地瞥瞥淳于彪,马上拿起铜壶给空盏里添满了水。淳于彪拭拭额上又渗出的汗珠子,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脸色已经不是原先的粉白,而是红里透紫,由于两道粗浓眉凑得很近,眉宇间陷出两条深深的褶痕,将两只荔枝眼拉扯成了三角状,炯炯有神的瞳仁配以充了血的眼白,仿佛一头正在撕咬猎物的雄狮,面目狰狞可怖。韩珠知道淳于彪近来情绪很糟糕,那回他放姜淑瑶回去后,病的爬都爬不起来了,还嘀嘀咕咕不住地骂着姜淑瑶,至于范骊,他已经不想再骂了,用沉默代替了刻骨仇恨。此后一直情绪不佳,但韩珠很了解淳于彪的个性,就此善罢甘休的可能性极小,仍心存担忧,试探着说:“姓姜的这贱民性格刚烈的很,有股子前无古人的牛脾气了,她看上的人……”淳于彪听到这里突然咳嗽了一声,并斜了他一眼,韩珠立马知趣地闭嘴。停了片刻,忽然笑嘻嘻地望着淳于彪,声音柔绵绵的说:“没想到您拷打犯人的功夫也很过硬,连孩儿我都看着过瘾,过瘾!”
淳于彪瞥了瞥韩珠,紧蹙的双眉舒展了一下,又马上蹙在一起,拿起盏抿了一口水,仍沉默不语。先前淳于彪是带着满肚子的恶气拷打逃犯的,这个劳工昨夜利用大雨作掩护,企图翻墙逃跑,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送去刑牢部关了禁闭。谁知此人狡猾得很,半夜时分谎称肚子痛,先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直打滚,后来说要拉大便,看守兵士们以为他真的闹肚子了,尾随监视着让他上厕所,此后每隔一会就上一次厕所,一连上了八次,第九次时兵士们放松了警惕,没尾随他,此人便乘机逃跑了。值班的兵士们起先在刑牢部内四处寻找,不见踪影,便报告了淳于彪,淳于彪深知责任重大,连夜召集一千余名兵士秘密捉拿,直到凌晨时分才将其抓获,幸亏是夜晚,督察署的人才一无所知。这段时间淳于彪本来心情不好,发生这样的事使他雷霆之怒大发,他打破惯例,亲自动手拷打这个劳工,拷打时又不由得把逃犯当作了范骊,怒火满腔,抽打得特别凶狠,以此化解心头之恨。韩珠觉得刚才的话淳于彪听得舒服,便接着投其所好,眉飞色舞地说:“哈哈,那家伙真是瘦骨嶙峋,肋骨一条一条的看得真切,肉薄的跟葱皮子似的,一鞭子下去骨头都白花花地露了出来,真是……”韩珠还想说下去,淳于彪摆摆手:“不要再说了,你去练兵场一趟,看看兵士们练得怎么样了。范骊那面的人练武很上劲,我们也不能落伍呀。”
韩珠点点头,“哎”了一声,知趣地出去了。韩珠临出大门有意绕经淳于姣的闺房,透过月门看见屋门开着一条缝,知道淳于姣在里面,想进又不敢进,站在那里痴痴地窥望,一缕脂粉的馥郁飘入鼻管,立刻感觉浑身麻酥酥的,竟把淳于彪刚才托付的事忘干净了,也把裆部时不时隐隐作痛忘干净了。忽然门板大开,满身洁白的淳于姣从里面出来,步态非常轻盈,腰肢非常柔软,宛若一朵白云被风吹动着飘了出来,向月门飘来。韩珠望着柔美的白影,脑子倏忽变成了空壳,身体也不知哪儿去了,能感觉到的只剩下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和眼前的好景象。只见淳于姣经过他的面前时,睨视了他一下,身体一闪而过,浓浓的脂粉香气扑面而至。韩珠一激灵,仿佛睡梦中被人推了一把忽然醒了,本能地跟在淳于姣身后。“姣儿!”
韩珠对着皎白的身影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很小,好像自言自语。淳于姣扭回头,表情似笑非笑,眯着眼看了看韩珠,朝院子的侧门走去,长长的剑鞘随着身体在晃动着。韩珠忍不住又开口道:“姣儿,咱爹命我去教场监督练兵呢,你也去吧,向兵士们亮亮你的武艺。”
淳于姣看看韩珠,突然咯咯笑了几声,身子闪进了小门,朝马厩走去。韩珠立在门口,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水蛇一般扭动的腰肢,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淳于姣牵着马出了将军署,催马朝安仙殿方向走去,这是去教场的必经之路,韩珠心里一阵狂喜:哦哦,姣儿听我话了,姣儿她终于对我有好感啦!一路尾随。过了净水弯的木桥,前面是个岔路口,向左走就是淳于彪的教场,淳于姣却顺着新建的军马草料场围墙,朝花篱墙方向走去。韩珠一怔:“姣儿……你……”正要跟上去,忽然想起淳于彪的吩咐,只好眼巴巴看着淳于姣与自己分道扬镳。将军署大堂内,淳于彪凝神静气地盯着门外,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突然恶狠狠地说:“哼,言而无信的小人,我让你春风得意!”
淳于姣原打算去花篱墙外溜达,过了灵安寺,忽听金封台方向有众多人的呐喊声,知道范骊的兵士又在操练,竟神使鬼差般折向范骊管辖的教场。过了金封台、宁清园,离教场不远时,见范骊正在给兵士们示范剑术,副将吴天义站在一旁观赏着。范骊舞动着手里的剑,随着一招一式不住地呼喊着,兵士们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动作非常整齐,跟着呼喊的声音震天动地。淳于姣见过范骊的枪术,却从未见过他舞剑,她看到范骊的剑术与父亲教自己的剑术有明显区别,感觉范骊的剑术柔中有刚,更灵活多变,不觉抽出剑来,模仿着范骊的动作。兵士们发现了她,不少人的眼睛开了小差,动作就凌乱起来。范骊发现了淳于姣,停下示范,跟吴天义说了几句什么,匆匆走出教场,跨上雪云马,朝警戒道方向走去。淳于姣立即策马操近路截住了范骊,凝望着范骊的脖子,见上面还贴着一片白纱布,纱布洁白如雪,关爱地问:“伤还没好你就……?”
范骊说:“已经好啦,你看。”
将纱布扯了下来,露出一片干血痂。淳于姣顿感欣慰,“哦……真是谢天谢地!”
范骊说:“能好的这么快,淳于小姐送的补品功不可没,本将军在此郑重表示感谢!”
淳于姣一听心里不爽,“老这么客气,本小姐就不高兴了!”
斜了对方一眼,噘起了樱桃小嘴。范骊正要说什么,淳于姣突然恭恭敬敬作个揖,笑容可掬地说:“范兄的剑术真是与众不同,小妹愿拜师学艺,请收我为徒吧。”
范骊微笑着说:“你父亲是舞剑的高手,还用向我请教吗?”
淳于姣一歪脑袋:“嗳,只有博取众长,才能所向无敌呀。”
范骊作出为难状,“哎哟,我得赶紧去查岗了,实在没工夫教你。”
说着催马试图从淳于姣身旁过去,淳于姣一拉缰绳,黑风马挡住雪云马的去路,雪云马瞪了她一眼,喷了个响鼻,似乎在抗议她的无理。范骊皱了下眉,随即抬手作揖,和颜悦色道:“淳于小姐别添乱了,好吧?敝将央求你了!”
淳于姣一听,噘了嘴,说:“哼,是你自个儿的心先乱了!”
说着,脸色又柔和起来,“先教我三五个动作,用不长时间,小妹也央求你了。”
范骊摇摇头,苦笑着说:“你真是我的老祖宗!”
跳下马,走到路旁的草滩,淳于姣赶忙下马跟了过去。范骊说:“教什么动作呢?”
淳于姣说:“就教刚才你示范的那几招吧。”
范骊便抽出剑,拉开了架势,一招一式做起了示范,淳于姣便跟着范骊的动作舞剑。起初精力比较集中,动作做得很准确,很自然,后来眼睛就不老实了,眸子老往范骊脸上溜。她故意将剑尖的方向指偏一些,范骊看看她的剑尖,说:“往左上角挑一点点。”
淳于姣动了动剑,并没有按他说的做,范骊着急了,走过来,左手捉住淳于姣的手,右手用自己的剑摆布着对方的剑,淳于姣立马像触到雷电一般,麻酥酥的感觉从手背顺着胳膊游遍全身。范骊并未察觉淳于姣神情上的变化,摆布好她的剑,就开始示范下一个动作了。淳于姣却仍盯着范骊的面容,眼珠突然僵在眼眶里,火辣辣的目光也凝滞了,动作开始七零八落,剑竟从手里溜出来掉在了地上。范骊立即停止了示范,笑嘻嘻的说:“我要巡查去了。”
说着跨上雪云马,淳于姣还没有反应过来,范骊已一溜烟跑远了。淳于姣望着范骊渐渐缩小的身影,仍沉浸在痴迷而又神魂颠倒的幸福之中。痴呆了一会,跨上马背,放声叫道:“嘚,驾——”猛拍马后背,黑风马箭一般疾驰而去,穿过花篱墙栅门,直奔骊山沟谷。因极度激动,脑子里除了喜悦与亢奋什么也不想了,当黑风马气喘吁吁自动停下时,已置身于秦岭沟谷。环顾山野,满目五彩缤纷。植被丰富的色彩透着历尽沧桑的老成,不少树木挂着果实,经雨水的冲洗鲜亮夺目。淳于姣忽然想,范兄还没有品尝秋天的野果呢,何不借此机会采摘些让他一饱口福?下了马,将马拴在路旁的树上,独自向山上攀行。雨后的深山,空气格外清新、凉爽,虽穿着单衣薄裤,沸腾的热血却使浑身感觉不到丝毫凉意。红彤彤的野柿子,密密麻麻宛若悬挂的小红灯笼;一串串、一一簇簇的刺莓、火棘、五味子,仿佛缀拥在一起的水红珍珠;还有猕猴桃、拐枣、野核桃、野板栗等等垂挂枝头,让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时不知该采摘哪样。因没有带篮子,只好脱下上衣外套,将袖口扎了当口袋。考虑到不便多带,她只摘了些野柿子、猕猴桃、野核桃和刺莓,塞了满满两袖筒,又用衣襟包了些。返回时,太阳已悬在正南方,她感觉有些饿,狼吞虎咽吃了些猕猴桃和野刺莓,便催马直奔山外。进了篱墙栅门,先在警戒道守株待兔等待范骊,等了一会,只有过往的兵士,不见范骊的踪影,索性直接送往范骊的住处。两个守门的兵士与淳于姣很熟惯,笑嘻嘻地打量着她。淳于姣跳下马,拎着衣包近前,和颜悦色地问:“请问范将军在吗?”
兵士说:“范将军正在午休呢。”
淳于姣迟疑了一下,说:“麻烦把这些野果转交给他,好吗?”
兵士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的。”
淳于姣便将衣服里的大部分野果倒在台阶上,自己只留下一点点。两兵士看到一堆鲜鲜亮亮的野果,馋涎欲滴的样子。淳于姣说:“你们也尝尝。”
两个兵士口里应着,互相对望一下笑了笑。淳于姣见他们有所顾忌,说:“吃吧,没事的。”
说完就走了。傍晚的时候,淳于姣老老实实地呆在了自己的闺房里。她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很多,头晕得坐都坐不稳,只能躺在榻上,任凭身体云游雾荡。旁边的几案上杯盘狼藉,觚旁的瓷盏里还有喝剩的酒。她望着打着转的屋顶,面带灿烂的笑容,喃喃自语:“范兄,你终于成全了俺的心愿,你终于成全了俺的心愿,你什么时候还能像今天这么温存呀?哦……俺的要求……俺那朝思暮想的人答应了!啊啊,范兄,你的温存终于付诸行动了!范兄,你现在在哪儿呢?你想俺着么?”
……说着,眼里的泪水已满满当当,一眨眼,泪珠扑簌簌从眼角滚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向两耳。这时,窗户上白白的绫子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晃了几晃不动了,淳于姣瞥了瞥黑影,伸手从木几上抓起酒盏,对准窗户猛地一扬,酒液砸在薄薄的白绫上发出“噗”一声响,外面的人影倏然消失,接着是噔噔噔快速离开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