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患的是失魂症。”
司医悄悄撇开了视线。宋婕妤不由泪盈于睫,她低头望向怀里的女儿,马上想起这些年度过的种种劫难……再度抬头时,眼中已经充满坚强。孩子虽是昏沉,心眼却是不盲。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教她收入眼中。入睡后,她的灵魂飘向它处,在漫长时空里沿路呐喊,只为求得一份帮助。忽然之间,一个极有力量的灵魂捉住了她,道:“大晚上的,小朋友瞎喊啥呢?”
她大惊着欲要逃离,却教那灵魂揽到一旁去了。-党玥从混沌中醒来后,已经思考有一刻钟之久,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眼前是宫样的殿院房间,身上是细绢的中衣——“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身体年轻的自己会是个皇女、女官吗?她莫名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句诗是这个地方的人创作的吗?显然不是,一种来自现代的记忆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想起自己当生活于一个现代社会,有着亲密的家人、记不起的几位好友,在某所强校的农业学科就读。她以为自己是碰见了小说里常言的“穿越”现象,一时把持不住眼泪,竟是哭出了声。“郎君的热症好了?”
帘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她朝党玥小步跑去,撩开帐帘,露出宫婢的打扮,问道:“您哭什么呀?”
党玥不解自己一个女子为何会被称为郎君。这疑问让她摸到记忆迷宫里的毛线,想起了迷宫尽头的另一份记忆:她本是皇女,自幼扮作男子,在宫中排行第九,今年自幼十二岁——和大学生的年龄差远了。她患有失魂症,精神昏沉,一向难以操控自己的躯体。六岁那年似乎发生过什么,让她能在巳时完全清醒过来,这才让她有机会接受童蒙。这记忆是深远而细致的,她甚至还记得有位小官讽刺贵胄用丝绵做地毯,却因文采被提拔。虽说如此,党玥却浑然记不起这九郎君亲近的人。对校过两份记忆后,她选择认同那份还记着家人的现代记忆,把自己当做一个现代人。“郎君在想什么呢?不是该等巳时才会醒……”宫婢忽地停下了声音,并忘记一切矜持,快步朝屋外奔去。临走时不忘关紧房门,怕教外头的秋风泄进来。好一会儿过去,那宫婢伴随一位贵妇人回到了屋中。妇人匆匆将自己的孩子揽入怀中,抚慰道:“好孩子,你怎哭了?阿姨在这儿呢,说吧。”
在这世道中,庶子只能把亲生母叫做阿姨(注:古人叫法),皇室亦是如此。“我像是宫中的皇子,却不识得你们。”
党玥仍不能把自己当做“九郎君”。妇人拨开了她哭后粘在脸上的头发,对那眼神与回答思忖了片刻,接着抱紧她道:“你是帝子,是宫中的九郎,我是你的生母——决计无错!”
又对宫婢吩咐道:“九郎的病是像好了,只是记忆有了不少缺漏。速将司医请来。”
接着将党玥抱得更紧些,缓缓拍打她的背作安慰。-党玥认为妇人应当安排好了一切,故而不害怕自己会在诊断时透露性别。司医感受完她的脉象,忽地眉毛一挑,惊道:“喜事!喜事!郎君能在巳时外清醒过来,而脉象也已通顺,这失魂症应是痊愈了!郎君天生木魂瘠薄而火神涣散,六岁时渐渐好转,今年二行彻底归顺,郎君才因不适显现出热症——记忆怕是在这时失去的。”
之后作礼道:“郎君本就聪慧敏达,如今能彻底清醒真是再好不过。恭喜婕妤,恭喜郎君!”
九郎君不受圣宠,日后只要在学业和品格上有所表现,就能提早封王,让婕妤放心下来。司医领赏离去后,宫婢也退到了门外。此时婕妤才拉起党玥的手,笑吟吟道:“好孩子,你常昏沉的毛病已经痊愈了。如今虽是忘了身边的人,但比起一个健康的身体,这又算什么呢?”
党玥即使没有对这样一位母亲的记忆,也感受到了一份深沉的母爱。她尚不能轻松面对,便微红着脸点了点头。婕妤心思灵敏,见她不做声,便主动提议道:“你失去了些记忆,怕是疑问不少,告诉阿姨可好?”
党玥迟疑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道:“阿姨,我是女身,怎么会是皇子?”
一双美目眨了又眨,突然映上了冷漠之色,“阿姨与朝中被废的皇后是好友。你出生时,圣人就已因皇后之事厌恶上了我。哪知……助产的傅母竟是心不在焉,将你当成皇子报了上去。”
婕妤像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恨的东西,轻轻冷笑一声,才道:“我出自武人家族,身体一向强健,娩下你后竟昏睡过去,更是在月子里患了产病。待我能见到你时,此事已经到了无法翻转的地步,连求助皇后也无能为力,而我也只好将你当做皇子抚养长大——或许九郎是有什么福缘,这些年里才没有来探察的人。”
党玥微蹙眉头,心想:性别错报之事像是小人的手笔,事后为何无人探察此事?隐瞒性别一事分明就是欺君,婕妤怎就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且不论彼时废后是否真的无力帮助,自己的真实性别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她将头尾两个问题藏在心中,只带着第二个疑问,望向了婕妤——只见这位母亲面上光明一片,毫无惧色,双目中写满勇敢和坚毅。她想起九郎君的年纪,心里忽地一酸,替其抱向了婕妤。她沉默了一会儿,只问道:“阿姨如此隐瞒,也不过是保这一时的平安。未来又当何如呢?”
婕妤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仅是说了日后隐瞒女身的法子:九郎相貌清丽不失英气,未来仅需少许易容便能饰为男儿;内教坊就有人擅长女作男声,可令宫婢学来后传给九郎;至于体征、生理,那也很简单,只要……这位母亲用她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说了许多主意,若值党玥有疑,也能简单阐述其中原理。一个上午过去,二人说了许多话,从如何扮作男子,再到未来该如何前行。党玥仍是有些焦虑的,可一想到婕妤毫无惧色的面容,她就能燃起以皇子身份活下去的勇气。-圣人(注:皇帝)早在巳时就知道了九郎痊愈的消息。九郎这个年纪了,本该到秘书外省附属的小学就读才是。可这孩子基础薄弱,又是刚刚痊愈,未必能适应小学的环境。他虽不待见婕妤母子,却仍为九郎做了通融的安排,令之拜侍读为师,在书房中就学。他还择了位武教官,想让这孩子练习些养生功夫,莫辜负了难得的健康。圣人不愿看到孩子耽误韶光,便择了最近的吉日——也就是次日令孩子入学。午时过半,宦官带着圣人谕令以及束脩礼的程序单,来到了九郎君的殿院。皇子在书房入学不常见,礼官们还是加急赶工才在午前定好了程序。几乎就在收到圣令的瞬间,党玥就忙碌起来了。托举着木架、宫香和衣物的宫人们成堆地涌进了屋内,把从其他皇子处借来的青衿服挂在了架子上。香烟快浸入衣袖中的时候,杂役宫人们急忙退下,只留下九郎亲近的婢子为之试衣。试过的两套都算合适,而党玥也穿着其中一套,在小书房预习了次日的束脩礼。得知圣人的安排,婕妤心里却是踏实不下来。即便是太子的侍读,也同时教导着其几位年长的皇子。九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怎么就得了一位专属的侍读?且不是给入学做铺垫,而是彻底替代进入小学就读?圣人是真的放下芥蒂,愿意关照九郎了吗?婕妤当即找到宫中门路,要打听两位老师的出身。哪知那颇有些交际的女官,此时其实已答过好几次同样的问题;她为人处事中庸,无论碰见谁来了,都这么回答:“侍读出自没落世家的小支,如今是集贤院的直学士,才学定然深厚。武术师傅则是闲散的北衙(注:禁军)武官,擅长养命、防身的功夫。”
宵禁以前,一批又一批的贺礼进入了党玥的居所。大多赠礼者都对圣人的决意有不解的地方,不过仍会以祝贺痊愈的名义送来礼物。婕妤抓住女儿的手,道:“两位老师都是背景普通、没有权势的能人。由他们做你的老师,人们也不容易生他心。好好珍惜!”
党玥已明白了婕妤与自己的难处,她反握过去,说:“会的!”
随后继续看起他人的贺信,仿佛已经融入古代生活。不知多久,她才从书信堆里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的灯架,目中茫茫。这会儿已经入了戌时,浅浅的困意轻挠着她的脑袋。双眼若合若开,这一天的记忆不自觉地在脑中浮现,一点一点地将她带入梦境。忽地,她因一个突然升起的念头而坐直了。她的胸口窜出火燎般的酸痛,心道:几个时辰的功夫,自己一个异乡人竟已无比自如地过上了皇子的生活!夜里入梦时,她的灵魂有力地腾出身体,像是找寻什么真相般在虚空中漫步,直到被一个小瓶忽然吸走。灵魂穿越许久,停落在了某处。这地方有个半梦半醒的女孩儿,她喃喃着:“小猫儿可在?我病好了!阿姨上回说了,等我消了热,就要领我到宫寺去看看呢……”她在这时醒了过来,并向四周望了望,哪知双目竟是定住。她道:“就快期末了,我人咋在医院?完犊子了!”
党玥大惊,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此刻天光已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