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泽将手伸回来之后,接过池贵妃递来的方帕,擦了手,说道:“刚才朕问你的话,你有什么打算吗?”
池贵妃见方怀泽似不高兴,便说道:“皇上可是觉得臣妾多嘴了,如果有不得体的地方,希望皇上不要和臣妾见怪才好。”
如今后位虚悬,前朝,皇上尚有国戚为他分忧,后宫之中,纵然还有贤良忠厚之人,但要事事顾及了去也不容易,她身为后宫之主,怎么能不以死相谏呢?池贵妃将罪责揽到身上,又事事不触碰皇上布下的陷阱,方怀泽怎不知道池贵妃向来就是谨慎的?此中倒是有几分姑苏娘的心性呢。沉思片刻,方怀泽微微笑着,说道:“朕怎么会因为这样小的事情和你见怪,若没有你,朕的独断难免不全面,怎会在正统的事情上生气?”
姑苏娘死后,宫中不能一日无主,太后又是有主张的,颁谕旨交代方怀泽,皇后之后,要与池贵妃白头偕老,宫中的事情这么杂乱,也不能一日无主。纵使方怀泽最爱的并非池贵妃,也不能不给她这样的地位。池贵妃听到方怀泽这样说,好歹松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最明白事理,只是今天这样糟糕的天气,臣妾是怕皇上触景生情,才来的。”
说着便看了一眼方怀泽,只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似乎是在想什么。“这话怎么说的呢?”
他又端起了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眉头深了。“臣妾不敢说。”
池贵妃说道。“让你说你就说吧,朕赦免你的罪。”
方怀泽说。池贵妃细细想去,任何一处都要存了谨慎的心思,否则难免有添油加醋之嫌。刚才皇上提到池重,她知道池重不能遂皇上的心愿,平日里自己也多有为池重陈情的意思,直言反而伤及两人情感。如今他又因感染时疫而闭门于宫中,皇上刚才是恼了池重,她不能袒护,继续采用迂回的方式加以宽解才是正道。池贵妃这么想着,眼神飘到窗外,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不免觉得和这个男人像隔着银河一般。“臣妾此来是为了让皇上珍重身子的,这也是池重的意思。还请皇上不要恼了池重的一片赤诚。”
池贵妃的话里温吞儒雅,方怀泽的眉头却蹙得更加地紧了。纵然是自己这一次在池重的出行中下了狠心,让人追赶,也不过是想要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心,可谁能想到,这一次回来,这个池重竟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用染了病症的借口将宫中一应事务推脱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竟是让老七得了威风,军中的威望又因为这一次要出师北漠变得稳固,坏了自己要权衡各方势力的心思了,这一听池贵妃这么说,心中的猜忌倒是少了一些,只是也不在言语中表现出来。“朕什么时候恼他了,他终究是你的侄子。”
方怀泽只是淡淡地说,池贵妃知道他终究口是心非。皇上好歹是一国之君,池重如何受推重也不过是个国戚,可他多次在朝堂上与皇上谈论江山社稷,皇上怎能不有点自己的心思?池贵妃转圜了心思,淡淡说道:“皇上这话可是误会臣妾了,池重终究年少不懂事,如今刚从外头巡查回来,不甚感染上风寒,也不能来到皇上的面前请安。应当是臣妾与皇上赔罪才是。”
言外之意,已然了然,皇上若是能体谅池重为人臣子的心思,也算表明了皇上爱子爱臣之心思。池贵妃有条不紊地说着,方怀泽听了,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推到了一边。方怀泽责怪的声音夹在淅沥的雨声中,尤为响亮——“苏公公!这样冷的茶难道是不懂来加一些热水的吗?”
苏公公听了连忙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杯盏捧下去,说道:“是奴才该死,奴才没有注意主子的需求。”
】说着便退了下去,为方怀泽换茶了。方怀泽是一国之君,有这么多事情要操劳,怎么可能一味地在池重身上花心思。池贵妃明目张胆的护短,让他不觉得寒了心。“池贵妃这话说的没错,只是你口口声声要为池重道歉,实际上也不过是来我面前讨说法吧。”
方怀泽的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似乎从前与池贵妃的情意慢慢化开,在池贵妃一次次地为宁一凡求情的过程中,慢慢地化为了灰烬。“臣妾不敢有此言,皇上自然是关爱池重的,臣妾不过是担心皇上心情不爽快罢了。其实不管是谁,只要能让皇上开心的,臣妾一定会为皇上找来。”
池贵妃言语之间,直指文叶将军。想不到文叶将军比她还明白皇上,南府的歌姬当真是名不虚传。池贵妃说着,轻轻地为方怀泽剥开桌上的柑橘,轻轻地递到了皇上的面前,“皇上,吃一个柑橘吧。”
方怀泽只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一向不喜欢干涉前朝政治的池贵妃如今也要为了太后的位置一搏吗?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飘了一眼池贵妃手中的柑橘,说道:“爱妃怎么忘记了,朕胃寒,吃不了这样的东西。”
说着便是随手捡了一旁的一颗桑葚吃下。池贵妃的手尴尬地举在空中,随后尴尬地笑道:“臣妾糊涂了。”
方怀泽看了一眼外头,说道:“如今雨停了,贵妃早些回去,朕还要处理前朝事务,不与爱妃多说了。”
池贵妃只觉得没趣,皇上又下了逐客令,便说道:“那臣妾便先退下了。”
说完盈盈笑着,便扶了身边的沈树玉,慢慢地走出了门去。方怀泽看着池贵妃娇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慢慢地叹了口气,苏公公看到池贵妃走了,端了茶进来道。“奴才该死,现在才将水烧好端进来,皇上,刚才您可是要治奴才的罪呢?”
看到苏公公这样恭恭敬敬的样子,方怀泽也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还治罪做什么呢,这个老东西,心里头明明什么都是知道的,却偏偏是要在朕的面前装疯卖傻。话虽未说,眼神却已经给到了。苏公公如何聪明的人,知道皇上在责桌子上,悄悄地退了出去。到了傍晚,正阳宫中分怪他的投机,笑言:“奴才怎么敢在皇上您的面前卖弄呢?”
说着便将那手中的茶盏慢慢地放在了外地安静,池贵妃在屋子里头,看着沈树玉在收拾着东西,有一分情思存在心里,化成了嘴角懒懒的懈怠之意——“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沈树玉轻轻地抬眼看了一下外头,便说道:“都收拾好了,娘娘可是要现在换上衣服呢?”
池贵妃在镜子前头看着自己渐渐老去的脸庞,盛宠犹在,青丝花白。她小心地捻了一小根已然白了半截儿的头发,点了点头。沈树玉小心地从衣柜中取出素白水衫百褶裙,搭配灰黑的螺旋腰带,那一天原本要穿去宝华殿中的素服,池贵妃看了一眼,笑说:“今天皇上不会顾及我了,刚才我彻底将他惹恼,他现在巴不得离我远远的呢。”
沈树玉沉默不语,只想着池贵妃何苦来,每年都做这样的事情的,今年偏偏要用这样偏激的方法。池贵妃怎么不知道其中的委曲求全,只是如今与从前不一样了,池重关在宫中,前朝对池重的言论多有不好,她这个做姑母的,若是在这个时候还添乱,该置池重于何地?主仆之间一时沉默不语。池贵妃让沈树玉伺候自己穿上了衣服,过了半晌,又将眉毛好好描绘一番,而后坐在窗边,等着看那天色完全暗沉下去了,耳边还能听到风声。池贵妃想着从前姑苏娘最喜欢凭栏而立,如今却不知道是沦落在什么地方,说不定已是魂归西天了,不免心中有些伤感,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天色已暗,我们走吧。”
过了不久,沈树玉进来说。“好,走吧。”
池贵妃一身素服的打扮,搀了沈树玉,这么说着,两人不知不觉来到宝华殿中,方丈早就等殿里头,看到池贵妃来了,微微地行了一个礼:“贵妃娘娘从来守信,怎么今天来得这样晚,可是因为有事情耽误了?”
池贵妃嘴角扬起了微笑,心中暗暗赞叹,方丈果真是看破红尘之人。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真是没有错付,便是笑着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方丈双手合十,颔了颔首。“阿弥陀佛,老衲不过是比别人看到的多了些,只是看到贵妃娘娘脚步轻快,面上有喜色,看起来是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吧。”
池贵妃低低地行了一个礼,果然什么事情都没办法逃出方丈的眼睛。还不如直接承认了,便轻轻地指了指自己的一身华裳,嘴角轻巧上扬。真一方丈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出家人原不应过问许多,贵妃娘娘请自便,老衲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香炉,一顶是为燕归人准备的,老衲会在这个地方为娘娘看守着,直到您功成身退为止。”
池贵妃颔首行礼,便和沈树玉慢慢地步入到大殿之内,在富丽堂皇的寺庙正中间供奉着两顶青炉。池贵妃先与沈树玉将为燕归人准备好的佛经焚烧完,便来到另外一个青炉前头,火苗微微地在大殿中闪烁清冷的光,若不是因为有佛祖的庇荫,在清冷的月光下,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害怕。池贵妃细细地看着跳动的火焰,与身旁的沈树玉使了个眼色,沈树玉将一捆绑着佛经的红绳解开,字迹清晰的佛经卷子上是已经干涸的墨迹,上头全部是池贵妃对姐姐的情意。池贵妃捻了一张经书,将它推到火炉中,一瞬间的事情,火炉中的火苗已将经书啃噬殆尽,池贵妃又拿出来另外一张,照样放在火炉中,在火舌的舔噬下,日夜誊写的佛经伴随着青灯古佛烧到姐姐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