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判官却只是沉默。暮魂半晌不得回复，不由微微蹙眉：“大人？”

白袍神这才看向她，随后淡淡一笑，道：“不可。”

暮魂诧异：“为何？”

方才还说得好好的，帝君不过在自己觐见前先给一个礼物，怎突然就变了卦？白袍神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块属于韩涛音的红绦竹牌，缓缓回答：“有人早知你会找来此地，我们帝君曾与对方约定，这三块牌中选择不同，便有不同结果。”

暮魂再次愕然。难怪有此一举，原来如此。而判官之所以如此轻易带自己入西华帝宫，不过是因为早得了吩咐，知晓自己会来，跟什么改写留字的机敏毫无干系……可谁会早知她将寻来此地，又能与西华帝君有此约定呢？暮魂脑中闪过几个身影，却又并不敢确定，抬眸向判官道：“因我选了书生，便不得再见帝君么？”

白炮神不言，却点了点头。“为何？”

白炮神淡淡一笑：“帝君之约，小神如何懂得。”

暮魂便不由凝眉，眼中几分负气。顿了顿，还是道：“那我若选了雪风，或者张恒楚呢，哪一个能见帝君？”

“皆可。”

皆可……便是只有选了书生，不得再见西华帝君。暮魂看了看对方，陷入沉吟。三世业镜的选择，决定了她在帝君之约中能否见到对方。而这觐见必然跟自己的目的相关。也就是说，那与帝君约定者知晓自己的目的，也并打算阻止，但帝君是否能够告知，则取决去自己选了、看了谁的三生三世……这之中，必然带着自己选择和那约定之人的倾向——只有书生与其相悖。书生第一世是妖，后两世都是人，所以必不在人和妖立场的分别。而其他两者如何，她并不知晓，所有也无从判断。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自己选择书生的起心动念，或许……暮魂实想抬袖掀翻竹牌和三世业镜，再愤然拂袖离去。然到底白袍判官不过执行帝君嘱咐，并无可怪罪之处。何况面对如此温文尔雅的神祇，她也不欲失去体面。遂压下心中不快，向判官点头作谢。后者似乎全然明白她心中所想，依旧带着文雅笑意，命宫女上灯，亲自送她出来。不过片刻，再次走出那狭小的通道，眼前便是午夜下的太华山。暮魂临步回头，望着昏暗中白袍神更加明亮的衣衫和眉眼，迟疑片刻，道：“大人，我们可有在何处见过？”

白炮神闻言微顿，默然片刻，淡淡一笑，回答：“本官在世时，姓散名宜生。”

暮魂诧然愣住。他竟是当初文王姬昌的大夫散宜生，曾与姜子牙一起辅佐武王姬发。不想死后在西华做了一域判官，就此延续千年。可暮魂分明只有五百年道行，如何会总觉对方似曾相识？她刹那醒神，一面困惑，另一面却万分欣喜，上前道：“大人也知千年旧事，对吧？”

白炮神默然，只依然淡淡笑容，并未否认。“那大人可也如西华帝君般，与人约定了？”

白炮神闻言一笑，仿佛暮魂问出这句话，正是他不可言说，但早已备好的目的。默然片刻，缓缓回答：“无约。”

暮魂看向四面寂静的通道，忽然明白，对方之所以亲自送她离开，就是等着自己发现什么，问出口来。因为这连接神域与凡尘的通道，就如同当夜灵姬降临时一般，是暂时打通，又无迹可寻的。他早就想告诉自己他所知的一切，不过一直没有契机。女子不由欣然，再次上前几步，几乎与白炮神相对而立：“那大人可以告知小妖么？”

白袍神静静看着她，似看着她，又似看着那双黑眸背后的其他人。沉吟之中，一双清澈的眸子越发温和，随后，轻声道：“自然可以。”

自然可以。这样干脆又易得的答案，倒叫暮魂反而一怔，仿佛间脑海中似又闪过什么，但刹那杳然无踪迹。她微微低头，终于想起来了，是之前三世业镜中出现繁华桃林，以及那笑吟吟的圣桃娘娘时。余光所见，那一身白袍的判官静静凝视着画面中的女子，眼底是潺潺春水一样的柔情……散宜生当初是文武两朝臣子，与姜子牙在西岐同僚，虽是文官，不必阵对敌，但或许与外头杨戬等人，也是多有交集的。暮魂抬眸看向对方：“大人，你认识灵姬。”

白袍神依然看着她，又似透过眉眼和双眸，静静看着旁人。片刻，点了点头。“那大人可以告诉小妖，当初灵姬的事么。”

白炮神再次淡淡一笑，似乎隐约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遇灵姬姑娘时，只知她是督粮官杨戬的同门师妹。”

暮魂诧异：“督粮官？”

杨戬七二玄功在身，是玉虚阐教三代中最出色者，如此难得的人才，当初竟然只是负责监督军粮么？“是。”

白袍神道，“当初武王拜子牙为帅，兴兵伐纣。擂鼓聚将，麾下聚集有六十万大军，当即安排各将职务。以南宫适、武吉、哪吒、黄天化为先行，以杨戬、土行孙、郑伦为督粮官。”

除杨戬外，这些名字中，暮魂知晓南宫适与散宜生一样，都是周之臣子，黄天化是五岳之首黄飞虎的长子，土行孙是阐教惧留孙之徒，哪吒师从太乙真人，余下武吉、郑伦，则毫无所知。然南宫适那样毫无术法在身的，以及太乙真人那顽劣成性的徒弟哪吒，都能做先锋官，拥有九二玄功和天眼之力的杨戬却只能在后方督粮，倒着实令人奇怪。白袍神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当时我也曾觉奇怪。为何杨戬这般厉害人物，元帅却似乎有所顾忌，很少叫其阵前露面。”

暮魂默然，凝神细听。“后来才渐渐听闻，是因那总跟在他身旁的女子，原来出身妖灵——就跟朝歌城中，迷惑纣王的三妖一样。”

白袍神说着，兀自轻笑一声，“人们从来坚信，天下将兴必有祯祥，天下将亡必有妖孽。灵姬虽为玉鼎真人之徒，虽一样唤元帅为师叔，但姜元帅对她，到底是与其他门人不同的。”

人们从来坚信，天下将兴必有祯祥，天下将亡必有妖孽……这句话对暮魂来说，实在太过熟悉。人世历来天下兴亡，都怪罪于妖孽身上，夏亡怪妺喜，商亡怪妲己，周亡怪褒姒……道人们降妖除魔，也都口口声声道义震天动地，除妖是为天下百姓，黎民众生……何处出现异象，便道又是妖孽作祟，四方修行者闻风而至，拦追堵截……她这五百年来，不知听到多少道貌岸然之徒，以天下为由，振振有词地想要收了自己和姐姐，而她若是曾放松片刻修行，或许也早变为这“天下将兴”的垫脚石。何况轩辕坟三妖，分明是女娲竖起招妖幡唤来，奉命入商迷惑纣王辛，以对周营里应外合的，却又反给了天下道门这样一个扣下兴亡之帽的机会……姜子牙和西歧众人，必定都瞧不起妖物，连带杨戬也跟着不得重用。她默然许久，抬眸道：“当时灵姬在西岐，是什么样？”

白炮神闻言，似乎陷入片刻回忆，随后缓缓回答：“灵姬姑娘初来时，并不知人情冷落，只每日笑吟吟跟在自己师兄身旁。但又似提前得了吩咐的，凡聚集场合，她都避而不见。”

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暮魂却能莫名体会其中心酸，不由轻轻抿唇。想来，灵姬不曾入过尘俗，她随师兄下山前，必定得了杨戬或者玉鼎真人的嘱咐，身为妖物，要多收敛……她或许早知世人对妖的蔑视，但依然心怀希望，以为自己收敛恭顺，就能改观。“后来呢。”

暮魂道。“之后军中虽一直传言纷纷，但毕竟有元帅在上，她师父玉鼎真人又是玉虚宫中元始天尊得力弟子，也无人敢明面指摘。渐渐的，便消弭不少。”

这样说来，灵姬岂非能渐渐被众人习惯和接纳？但暮魂看对方神情，便知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果然，白炮神顿了顿，继续道：“直到殷商太师闻仲请来援兵，布下十绝阵，元帅重伤，杨戬奋身护卫，虽有七二玄功，却因要保护元帅腾挪不得，只能任由闻仲的雌雄蛟龙双鞭打下。”

暮魂幼年时，听云游四方见多识广的白离说过这件武器。传说闻仲是截教金灵圣母的门下弟子，坐骑墨麒麟，手执雌雄双鞭，十分威武。他的雌雄双鞭本就是两条蛟龙幻化而成，此法宝一旦祭出，便有风雷震动，电光骤闪，威力无比。白离当时还笑着说，若非姜子牙拿到元始天尊亲赐的打神鞭，把这雌雄蛟龙双鞭压了下去，上古武王伐纣，在这闻太师的一关，即迎来终结……由此可见，十绝阵中那一鞭打下，会有多大损伤。“就在这时，一道白光护住了他们，生生抗住雌雄双蛟的鞭打。”

白炮神说着，又是淡淡一笑，眼中却明显有几分无奈，转眼看向暮魂，“光华散开，有万千白色桃花盛放，被这狠狠一鞭，打去半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