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缠绕的手,化作无数泛着绿色毒气的竹枝,捆绑全身,跟幼年时青竹那顿鞭打时,几乎一模一样……嫣魂强撑着说完最后一个字,便无力垂下头,昏死过去。唯有伤口流血,还在缓缓淌下。周围发狂般的笑声仍久久都未停止,最后碧竹君一抬手示意,方才安静下来。他浓妆艳抹的眉眼满是得意,和几分报复的快感,这时慢慢走到嫣魂面前,狠狠掐着对方下巴,托起头来。他冷笑着,神色阴鸷,泛着绿雾的长指甲在嫣魂白皙的脸上,掐出五道血痕来,每个字都带着无限恨意。“你们以为本妖君不知么?当初若不是你妹妹,我师姐青竹就不会被龙虎山天师所杀。你们太华山处处自恃正义,其实没一个好东西——”说到此处,却又忽然淡淡一笑,打量着嫣魂美丽的面容,显得越加诡异阴狠:“你妹妹欠的债,就由你来还。”
说完放手推开,示意身旁小妖道:“把她装进瓮里,像从前师姐用过的那些废物凡人一样捣碎,埋在林子里供本妖君修行。”
从前他师姐青竹不仅喜欢用凡间美貌男子采阳,还找到一套助力修行的好法子。就是把那些凡人活活封在瓮里捣碎,埋在地下供她日日吞噬灵气,直到一滴不剩,再当做肥料倒出养护竹林……谁叫人是万物之灵呢?既然灵气馥郁又那般窝囊,活该供妖修行取用。直到一次,刚抓回的书生被还是小孩的槿暮魂放走,师姐大怒,把槿家姐妹打得半死,结果太华那帮道貌岸然的假东西,竟借此斥责师姐多行不义有违天理,势必要将此法终结……虽然师尊一向对太华群妖不屑,但也不得不暂时退让。从此师姐就只能偷偷摸摸行事,修炼精进也大不如从前快速。槿暮魂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突飞猛进,不过百余年后,当师姐再次因为抓人采阳和太华山争执时,竟然打不过那只两百年的花妖。如此奇耻大辱,师姐又气又羞又愤,近百年不曾再出竹林。谁料刚平复不久,又遭槿暮魂算计,被龙虎山天师围杀……他是青竹师姐一手带大,早就立志,一定要替对方报仇,早晚把槿家姐妹碎尸万段,埋在竹林里供自己修行,也是祭慰师姐青竹的在天之灵。虽然他也知道,妖灵这般惨死,是没有灵气剩下的。这才是,最痛苦的结局,都拜她们所赐……“是——”几只竹妖上前,预备将嫣魂提起,塞进瓮里捣碎。可就在刚碰到的刹那,竹林上却忽然铲下一道冰凉强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千钧气势,将几只竹妖秋风扫落叶般打到一旁。群妖皆是一惊,面面错愕。唯碧竹君娇娆的眉头紧紧拧住,显然对来者是谁一清二楚,又万分厌恶。果然,片刻之后,夹带着冰雪似霰的强风渐渐汇聚,化作个手执玉扇的白衣男子。五官之俊美,气韵之无双,当真出尘绝世,天下无二……群妖不过愣了片刻,便赶紧恭恭敬敬道:“雪风公子——”雪风拂袖站定,玉扇轻收,举止之间,仪态风流。他看向重伤昏厥的白衣女子,眉宇间不由几分微蹙,转向众妖的脸色便带着些许不虞:“敢将她伤成这样,若她妹妹知道,你们一众都必死无疑。”
妖灵中有当日见识过银麟巨蟒的,闻言便有几分后怕,一齐看向了碧竹君。后者眉眼轻蔑冷冷一哼,仿佛对雪风威势半分不惧,上前两步道:“知道又如何,咱们西山一众,还怕她一个不成?”
雪风轻笑,不知笑对方胆肥,还是笑对方愚蠢。总之这笑容是让碧竹君感到冒犯,顿时眉眼倒竖,威胁一般道:“雪妖,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来投奔西山,是你自己要拜在我师尊门下,是我们西山收留了你。若无西山,你不过是个被师父遗弃,被道门追杀,又陷入情劫无法逃脱的怪妖!”
此话一出,雪风如玉的眼眉微敛,流露出清晰可见的点点寒意,叫其他妖灵不由后退半步。但碧竹君却依旧傲然原地,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我如何来的西山,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白衣男子缓缓道,声音清和悦耳,如山间清泉,却又冰凉刺骨,叫人不寒而栗。碧竹君闻言冷笑,并不打算就此作罢。随后看了一眼昏死的嫣魂,继续道:“你一向装得高高在上,旁人不晓得你的真面目,难道当我也不知么?”
雪风眼角的寒意越发浓郁,冷冷看着对方。“你别忘了,我师尊可为你顶了数百年的恶名。”
碧竹君一笑,慢慢走到嫣魂身旁,又回头道,“是谁授予西山食人精魂之法?又是谁,真正需要取人魂魄——雪风公子你说说,要是槿家姐妹知晓真相,你这出尘绝世的孤独美男子模样,还装得下去么?”
他笑意吟吟满是挑衅,似乎有所依仗,而知晓对方不敢将自己如何。白衣男子到此时,浑身寒气恍若白雾蒸腾,将他笼罩其中,叫四周小妖都感到寒冷刺骨,而纷纷后退。半晌,才听闻那似清泉又似冰雪的声音缓缓传来:“你找死。”
众妖只觉雪白雾气一张一收,不过刹那间强风扫过,吹得他们四方仰倒。等再次睁开眼睛,看清外物时,只见那白衣雪妖在另一头亭亭如玉,而碧竹君则仿佛浑身遭过刀割一般,倒在捆绑的女子脚下。竟然不过刹那,便将一只五百多年修为的竹妖打倒在地,对方毫无还手余地。“你——”碧竹君气急败坏,翻身而起,用尽所有力量将碧竹针铺天盖地射向对方。但后者却只是宽袖拂过,将扇子轻轻一挥,便悉数打落在地。“你,你已经没有伏魔玉髓,怎么会……”碧竹君愕然万分,久久愣住。原来他敢挑衅自己,是知道伏魔玉髓已回龙虎山的缘故,以为就能有一战之力了,真是不自量力……雪风轻笑,冷冷道:“你这点修为,真是丢人现眼。”
“你——”“我如何?我要杀你,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雪风背身玉立,白扇轻摇,“看在你师尊的面子上,饶过你这回。若再口无遮拦,当心你的性命。滚吧。”
说着看也不看,只再次轻轻拂袖,便一阵飓风般的力量铲来,再次将竹妖打倒在地。碧竹君怒气不消,然又自知敌他不过。只得由手下扶着站起,眼中满是狠意:“好,雪妖,咱们走着瞧。”
输家的狠话,最是无聊。雪风轻轻一笑,不予理会。羞怒交加的碧竹君便只得在群妖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向林子外走去……等群妖走远,竹林恢复一片寂静时,雪风才转身来到昏迷的女子身旁,从手心化出一朵冰晶雪花,在对方眉间落下,仿佛消融一样刹那不见。片刻,嫣魂周身便萦绕着冰雪起雾般的淡淡氤氲,肩背四肢和脸颊的伤口,也都在慢慢修复。再过不久,她泛着绿气的嘴唇和脸色逐渐恢复红润与白皙,不多时,便缓缓睁开眼睛。“雪风……”男子淡淡点头,扶对方站起身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嫣魂说着,神情有些激动,但身体依旧虚弱,所以声调极低,雪风得低头才能听清。他看向对方,默然片刻,道:“你为何独自来碧竹林,你不知西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我知道。”
嫣魂回答,“但我必须来。”
“为什么?”
“我来找你。”
雪风一怔,仿佛想到什么,不由微微蹙眉:“你妹妹呢?”
暮魂若好好地,没有理由放任姐姐一个人来到西山境内,所以如今局面,一定是暮魂出了事……见他神色担忧,嫣魂仿佛更确信了什么一般,露出笑容来,又一面摇了摇头:“你放心,我妹妹没事。”
“没事?”
雪风将信将疑。“她只是,”嫣魂顿了顿,方继续道,“她只是旧伤复发,昏睡不醒。如今整个太华又逼我们离开——你知道离开太华,我们有多危险。所以我说服他们,让我找到可以依托的人来接我妹妹,我们再走……”雪风愕然一愣。一是暮魂旧伤复发,竟会到昏睡不醒的地步。再就是,数百年来一直因为厌恶西山而疏远他的嫣魂,竟认为当事情危急之际,自己会是可以依托信赖的人。他沉寂片刻,道:“可我也是西山妖灵,你便如此信我?”
嫣魂再次摇头,一笑回答:“我不信你。”
“那你——”“我只是信我妹妹。”
嫣魂回答,“因为她曾说,无论如何,她都相信你不会加害她。我想她指的是,就算她和白狼为首的西山群妖对敌眼前,你也不会向她动手。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想,你也不会对她的危险坐视不管。”
暮魂竟在他不知处,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当着面,那个清冷得仿佛比他霜雪还要冰寒的女子,绝不会有任何提及。雪风默然,神色难辨。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她说得不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加害于她。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她的危险坐视不管。”
嫣魂浅笑,虽然经雪风救治,但嘴角的伤口撕开,还是疼得她轻“嘶”一声,连忙伸手摸了摸。雪风看了看中天一弯旧月,又看向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再接暮魂下山。”
“好。”
嫣魂点头,由对方扶着,往太华而去。午夜的太华山,依旧静谧之中,藏着无限美丽。等雪风带着嫣魂归来时,还未散去的太华群妖无不感到几分讶异,随后似乎又有几分合情合理。毕竟稍有年份的妖灵都知道,两百多年前雪风公子痴恋槿暮魂但求而不得,大大伤了修为。但他如今已身处白狼门下,竟还不管不顾地前来保护,这般深情,实在叫其他女妖灵羡慕不已……雪风对群妖的目光和惊叹半分不予理会,径自走近房间,微微倾身,靠在暮魂床前深深看着对方。她如画一般的眉宇十分安宁,仿佛沉睡。浑身依旧围绕着淡淡光华,只是嫣魂离开时犹如玉雕,如今更似琉璃,几乎变得一半透明。雪风逐渐凝眉,回头看向几人,神色严肃:“这根本不是旧伤复发,这是灵力虚脱。”
嫣魂和姥姥惊异对视一眼,一时间并未回答。雪风神色便更加不好了些,甚至带着几分怒意:“她这种程度的耗尽过度,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慢慢消失在天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桑云愕然,身旁嫣魂更是愣住:“你说什么?永远都醒不来?”
“没错。”
雪风声音冰冷,直视桑云一字一句道,“你忘记五百年前的鸣樨了么。”
桑云一怔,神情惊惶:“你,你是说鸣樨师姐就是这样消失的……”雪风默然,但明显是肯定了对方的猜测。兄妹两人一个俊美如玉,一个却垂老枯朽,几乎同时陷入一种淡淡的悲伤中。而这悲伤又似乎带着些许恐惧,便更加无力了几分。嫣魂不知就里,急切抓住了桑云的手臂:“姥姥,谁是鸣樨,她怎么消失的?姥姥——”桑云兀自后退一步,沉寂半晌,才缓缓抬眸道:“鸣樨是一只木樨花妖,也是我们的师姐。当初,她跟暮魂一样天赋极高,也修炼了化身术,最得师尊宠爱。可五百年前,她,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