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魂愕然,捂胸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抬眸,见风柱逐渐消散,弥漫天地的阴影化作黑雪散落,密密麻麻难以视物。同样摔在一旁的姥姥早已愣住,不知是因为那三尖刀一样的金光,还是在金光和风柱撞击中四分五裂的玉盘——若非有玉盘相护,四周弥漫的齑粉也同样是她们的结局。满目黑雪飞舞,遮蔽天地。渐渐地,斩断蛇口的金光与巨蛇般的风柱都淡去,漫天黑沙雪落的高处,仿佛有轮月华般的银团,正散发着疏离而温和的清辉。也像一只蚕茧,在金光和罡风的冲撞中完好无损,如今也于淡淡光华里,隐约映照着两个相拥的人影,尽管其中一个极其暗淡。嫣魂起身大呼,欣喜万分:“妹妹!姥姥,他们还在——”桑云还未从方才的惊愕中回神,随即看向天空,便更加诧异万分,口中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就算凭雪风的修为,能护住暮魂暂时在风柱里存活,可方才三尖金光斩断蛇口连接的力量,却绝对不是他能够抵御的,他们怎么可能还活着……身边嫣魂又高呼道:“雪风!雪风——”那不停呼喊的声音闯过漫天黑雪,直入云层之中。“雪风——”“雪风……”仿佛一阵阵清风吹动水波,荡漾起淡淡纹路。在那无限飞沙走石,无限撞击之后,满身血痕的白衣男子,隐约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被银白光亮照得生疼,不由皱眉闭上,适应片刻,才再次睁了开来。诧异四望,见周遭一片纯白毫无杂色。无上无下,无左无右,似云似雾中,又似无云无雾……他忽然惊醒,想起自己是在罡风之中紧抱着暮魂半透明躯体的,如今却半跪在纯白之上,一身血污依旧,怀中却空无一物。“暮魂——”雪风一声疾呼,紧张站起身来,却因为过于疼痛和乏力,又重新跪了下去。“暮魂……”他疼得皱眉,却依旧试图起身寻找。就在这时,耳边再次传来一声轻唤。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雪风哥哥——”那声音如此清和,如此温柔。好似山间清泉,泠泠吹来。虽然气韵颇有变化,便依然叫雪风一听,便知是谁的声音。“暮魂?”
他欣喜抬眸四望,可四周依旧一片茫茫。“雪风哥哥——”又是一声轻唤传来。雪风愕然回头,就见身前不知何时,白衣女子已然亭亭而立。她还是那身木槿般的雪白衣衫,在清风里有微微摇曳。她如画的眼眉含着一股温柔笑意,美丽又清澈无比。她浑身无半点伤痕,她的躯体也不是透明。她立于纯白之中,仿佛又与纯白一体,让雪风不由迟疑,自己要么身在梦中,要么便是临死前的幻觉痕迹。“雪风哥哥,”女子再次含笑道,一步一步向他缓缓走来,“你没事吧。”
雪风呆住,久久不曾回答。女子便自己上前,俯下身与他四目相对,看着他出尘绝世的俊美模样,还有脸颊和脖颈的伤口,以及那未干的鲜红血迹,眸中有几分心疼。她缓缓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纤长微凉但又无比细腻柔润的指尖,在对方嘴角轻轻擦过,语气越发温柔:“雪风哥哥,你受苦了。”
“暮魂……”雪风呢喃,看着她的眼神呆滞而迷离,“暮魂,你还活着……”“嗯。”
暮魂点头,温柔笑了笑,“是师尊救了我,也救了你。”
“师尊?”
暮魂再次点头,随后又道:“不过,多亏你先护住我的躯体,否则等师尊察觉也为时已晚。那般,我将灵无所依,终至消散。”
雪风凝眉:“你说的师尊是……”暮魂温柔扶对方起身,回答:“我的师尊。”
她先前化身大鹏雕后只觉疲累万分,一切都再无知无觉。直到隐约听见姐姐伤心呼唤,可也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觉灵台逐渐清明,抬眸时,便见那依旧不辩老少、男女的淡淡人影,依然站在自己身边。“你方才灵力虚脱,陷入沉睡。灵台界外的躯体,也会随之变化。”
依然无法分辨的冷淡语调,似毫无情绪告知而已。暮魂似懂非懂,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并无任何变化。之前遮天蔽日的大鹏雕,仿佛只是南柯一梦。“你的天赋和你的苦修,让你比寻常妖灵要强出许多。”
师尊依旧淡淡道,“大鹏雕化身不能让你消散,就只会增强你的吞吐吸纳天地灵气的能力,之后的每一次,也都如此,直到你能在天地万物种族间来去自如,才是你的归路。”
暮魂闻言不解,心有余悸道:“师尊是说,暮魂这次化身很可能会让自己消散……”如此,那岂非毫不知情时,已用性命赌了一把……对方淡淡一笑,回答:“有本尊在,哪怕你不能承受,也自然不会让你消散。反是你现实中的躯体倒险些毁去,若非雪妖及时护住,又若非本尊及时察觉,你如今已是无主之灵,迟早消散在天地间。”
他依然语气平平,明显也不将那险些损毁她躯体的力量,看在眼中。暮魂越发诧异,正预追问,对方却已轻叹一声,继续道:“终是数千年的因果相循,难免祸及己身。”
“师尊……”对方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随后,暮魂便见他似凭空拿出什么——依旧如他本身一般看不清楚的迷雾——如一道金光般向远方急速飞去。然后,才再次看向徒弟。“这灵台之境你已熟稔,切记我告诉你的话,你有万般可能,勤加修炼,方能不负他人。”
暮魂不知这里的不负,究竟是不负谁,姐姐,姥姥,还是师尊他自己,依旧凝眉点了点头。“那雪妖倒对你一片真心,真肯不惜性命。”
师尊又道,语气似有几分轻笑。暮魂抬眸,明明周遭一片纯白,可那一刻现实中的情形,雪风是如何抱着自己任由罡风击打,却偏偏能够看见。也不知究竟来自眼睛,还是灵台本身。“去罢。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又是这句话。暮魂莫名想起什么,正愣神间,师尊已然消失。纯白之中,仿佛一阵淡淡风过,再无任何痕迹……暮魂沉吟,明明不在躯体之中,也暂时还无法回到躯体之中,却清楚感到雪风的紧紧拥抱,感到对方本就微凉的身体,散发着淡淡血腥,变得些许僵硬。她默然片刻,缓缓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意志去试图操控这纯白之境的变化、往来。再次睁开时,她果然能将因为重伤而处于昏迷边缘的雪风,也带进自己灵台界中……“我的师尊。虽然,我也不知他是谁。”
她道,此刻凝望着对方,闻着那依然扑鼻的血腥味,想起方才他毫不犹豫的扑进危险中拥抱着自己……只觉一股极少察觉的柔情弥漫,跟从前似亲人,又带着些许疏离和愧疚的感觉全然不同。“你不知道……”雪风闻言愕然,喃喃没有说话。她确实不知道。因为对方完全用压制的力量,隐藏自己任何特征。而先前猜测是龙虎先师张道陵,明显是错的。暮魂又笑了笑,神色有几分无奈。沉吟片刻,方再次开口:“雪风哥哥,有件事我早想问你,却又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雪风也察觉此刻的暮魂似有不同,但又一时不知何种不同,不由微微蹙眉:“什么?”
“其实,”暮魂顿了顿,缓缓道,“我知道姥姥告诉你,我有情缘缺失。”
雪风一怔。“两百三十年前你在情劫中时,姥姥告诉你我天生情缘缺失。”
暮魂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或许还有提及,当初我与姐姐嫣魂各有所失,她是智识,我是情缘。因为智识易察且易补,所以很小时便被张天师修复了。而我,一是情缘缺失难以修复,其次,年幼时也很难分辨,所以我便注定是无情缘的。”
大概就像那天姥姥跟小天师说的那样,暮魂猜测,这些话她也曾告诉过雪风。雪风诧异愣住,半晌,点了点头。她数百年来的清冷孤独,对自己在意却又疏离,犹如日月可望不可即,若是因为情缘缺失,则一切便都能说通了。她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她从来都有喜欢人的能力,她不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她同样毫不领会,也不屑去懂……“你怎么知道的。”
他道。“我一直都知道。”
暮魂回答。“你知道,但你并不在意。”
暮魂转身,缓缓踱开几步,方又回头道:“若是情缘缺失,又怎会在意缺失的情缘。”
雪风无奈,却是默认。正因如此,他才一直都知道要改变她,究竟有多难。可即便很难,他不曾想过放弃。“何况,我只是想好好修行,后来得知你们认为如此,我想这样就更好。”
原来这,就是她曾多次对自己欲言又止,但又一直不曾讲出的话。两百年前如此,那日玄冰崖分别时,也是如此……不管她有没有情缘缺失,只是她只想好好修行,所以让旁人以为她并无情缘,正是她想要的结局……雪风愕然愣住,半晌不曾回神。许久许久后,才缓缓开口,喃喃道:“修行,就为了修行……”暮魂看着他,目光平静又带着些许怜爱,默然片刻,道:“我修行,不是为自己成神。”
那日太华下对阵时,她面对西山群妖也说自己并不想成仙……雪风抬眸,忽而似想起什么,一声嗤笑道:“为了你姐姐……”“对,为了我姐姐。”
暮魂别开身子,缓缓道,“我们一枝双生,是我害得她先天有失。每次听到赞我天赋的话,我心中便越是难过。因为这些东西,本来都该是与姐姐共有的,甚至可能是神思未明时,夺了她的。”
她说着,再次看来:“雪风哥哥,你知道妖灵不成正果,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雪风当然知道。好的能入轮回,差的回归天地,毫无痕迹……隐约之间,他仿佛明白了暮魂执着的是什么。“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若姐姐只有这一世数百年,那么她想要的我都会做到,想伤害她的我都会打倒。”
就像青竹妖一样。雪风心中道,没有说话。“所以,我必须好好修行,必须没日没夜地修行。在此之前,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心,自然更不能牵扯情爱。”
何况,她就算想,也没有牵扯情爱的能力……雪风沉默,知道她的话无半分虚假。可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何感想。良久,才抬眸道:“那你想问我的,究竟是什么?”
暮魂一笑,眉眼舒展如花,像月华美丽,又似春风温柔。漆黑深邃的双眸里带着一股释然的暖意,仿佛能将寒冰消融。“我想问雪风哥哥,”她含笑上前,轻轻握住了男子的手,对方便不由微微一颤,“若我永无情缘,你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