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正午,竹林窸窸窣窣映出斑驳的光影。黑衫男子悻悻走在竹林中,腰间的宝瓶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轻轻晃着。他堂堂龙虎山天师,竟被几只妖灵戏弄,自然心有不甘,却也明白单凭自己的法力,绝不是那几只妖灵的对手。形单影只不是办法,故虽仍旧记恨着花妖勾引凡人的事,也只先回师门,请师尊定夺。正思量间,竹林里忽然刮来一阵疾风,铲得落叶飞起仿佛大雪漫天。男子凭借敏锐神识一跃向上躲开,同时拔出宝剑,落在乱飞的竹叶中严阵以待。果然,几根翠竹萦绕着碧色的浓雾,合为一个浓墨重彩的男人来。那人虽是男相,眼眉间却妖艳无比,袅袅娜娜走上前看着男子,无比柔媚笑道:“好你个臭天师,竟有落单的时候。去年你师徒几人杀了我好几个姐妹,今日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碧竹妖。”
男子轻哼一声,“落单又如何,我还怕你不成?”
竹妖一笑,忽而怒道:“张恒楚,你不是自恃为张天师的传人么?今日,我就看看你有没有张天师的本事——”话音未落,林间竹叶再次飞散,皆化作碧绿飞针向张恒楚袭来。张恒楚迅速掐诀,以宝剑化咒为弧罩住自己,飞针打在光罩上悉数落地。竹妖一声刺耳鸣叫,双臂伸长如巨蛇般铲向张恒楚,后者飞身越过,一掌一剑抵住竹妖两臂,双方竟有几分势均力敌……又打斗几回,竹妖趁其不备,取出一只小瓶倒向对方,张恒楚躲闪不及,瓶中绿雾浇头而下,眼前便恍惚起来。只隐隐听到竹妖尖利的声音:“这可是我特地为你们炼的毒水,从知道你下山起就等着了,哈哈哈哈,味道不错吧……”张恒楚感到天旋地转,脑中剧痛无比,眼见竹妖的身影越来越远,化作一个小点。他知道自己中毒,失明了。竹妖趁机用竹竿围成囚笼,将他吊到半空。张恒楚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手中宝剑也被击落下地,毫无还手余地。他已经彻底眼盲,挣扎中只听竹妖尖利的笑声再次传来:“我还有一瓶,你慢慢享用——这瓶下去,你就化作碎肉滋养本妖君的竹林,助我修炼哈哈哈哈哈……”张恒楚没有听清竹妖接下来的话,只在完全绝望之际,却忽然觉得身下一松,自己便坠下地来。随后,又迅速在伤痛之中晕了过去……浓雾不散的碧竹林里,一道白影划过,将竹妖再次倒出的毒水如屏障一样打落在地。竹妖同样也是一愣,面色更凶悍了些。片刻,白光汇合成一个亭亭玉立的雪衣女子,于漫天竹叶飞舞里,耀眼如月华般。女子眉目似画,神色无波。走上前看了看小天师的伤势,见他浑身被竹枝插了无数伤口,脸色乌青双目漆黑,便淡淡抬眸道:“碧竹君,既已教训了他,又何必赶尽杀绝。”
竹妖见自己的毒药瓶远远散落在地,看向女子勃然大怒:“又是你!槿暮魂,你这多管闲事的性子几百年了还没改?他是个天师,是妖之死敌,他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干系?”
暮魂道:“我知他是天师,只你趁人不备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我怕传出去,丢尽了妖族的脸。”
竹妖冷笑:“他师父杀了我青竹师姐,我自然要杀了他报仇。槿暮魂,你最好少管我的闲事,否则,我师门众妖定踏平你们太华山!”
暮魂不置可否,淡淡一笑:“碧竹君一派,这般顾及同门,难道那小鼠妖往太华偷取我桑姥姥的玉盘,也是你们白狼师尊的主意?只怕如此,有损体面吧。”
竹妖越发大怒,呵一声“你找死”,便冲了上来。暮魂拂袖躲开,不慌不忙以剑相迎,一面淡淡道:“你知道自己打不过我,你我又都是草木所化,你炼的妖毒便也对我没用。碧竹君,何必自讨苦吃?”
那竹妖心中气愤不已,又见果然久攻不下,也无心与暮魂纠缠,虚掩一招便向倒地的张恒楚袭去。霎时间,漫天的竹叶毒针,再次向张恒楚铺天盖地袭来。暮魂不由微微一惊,因她离得远阻止不及,只好一跃上去挡在张恒楚身前。虽然用剑击落多半毒针,自己腹间还是中了好几支竹叶。就算不会中毒,但也是刹那就疼痛难忍。暮魂自知中了暗算不宜久战,遂俯身拉起张恒楚一跃而去,刹那消失在林中。只余碧竹妖追赶不上的怒骂和嘶吼,久久在叶梢回荡……湖畔宅院。嫣魂正远远地看着韩涛音在东厢念书,忽见一道白光落地,化作暮魂与昏倒的黑衫男子。惊愕之余忙迎上前扶住妹妹,一面关心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暮魂表示自己无事,随后伸手拔出竹叶扔到地上,见那叶子落地便把细草烧出一片焦黑来,可见毒性之烈。若非她与碧竹同为草木所化,又修为比对方深厚,此刻只怕也寸步难行。暮魂想着,转而看向地上的张恒楚,对姐姐道:“你先扶他进屋。我稍作调理,便必须快些为他驱毒,否则他的眼睛就真保不住了。”
嫣魂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完妹妹的话,还是搀起天师向西厢走去。好一段路,终于将对方扶正坐在床上,方回头看向运功调息的妹妹:“到底怎么回事?”
暮魂未答,好片刻才睁开眼睛,收回掐诀的手坐到张恒楚身前,一面道:“他误入竹林,中了碧竹君的妖毒。”
“西山碧竹君?”
“嗯。”
“那你救他,岂非得罪了西山群妖?”
暮魂摆手,示意姐姐不必忧心,随后盘坐,以掌对上天师后背:“我现在替他祛毒,姐姐你去外面看着,免得书生瞧见。”
嫣魂只得点头,表示明白,便转身出房关上门。刚回头时,就看见不远处书生似乎发现了什么,正朝这边走来,忙迎上去阻了对方:“韩公子,你不读书了么?”
“我方才好像看见暮魂姑娘回来……”嫣魂笑道:“嗯,妹妹刚回来。”
书生闻言,便欲往前:“一日不见了,不知暮魂姑娘去了哪里——”嫣魂一面拦住他,将书生轻轻往后推,一面解释道:“妹妹上太华采药,如今累了,正在屋里休息,等妹妹醒了,韩公子再前往问候吧。”
书生这才自觉失礼,忙往后退几步躲开嫣魂的手,脸色有些发红:“姑娘说得对,小生唐突了——”嫣魂见他模样越发可爱,心中觉得好笑,又不能笑出声来,便忍住道:“韩公子先回去读书,等妹妹出来,我们一同过去见你。”
书生点头,规规矩矩回了东厢去。嫣魂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渐渐却有几分惆怅,默默叹了口气。算起来,书生来到宅院已经五六天了。每日除去读书,便是问候暮魂。昨日暮魂离开未回,书生便一直心有戚戚,食不知味寝不安睡……虽说嫣魂而今知晓,在自己与他相遇之前,书生便与妹妹在桥头有过一面之缘。且妹妹又对他毫无情意,但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过不去,每每见书生关心暮魂,就莫名感到失落。可那呆子从未察觉这些,而妹妹又从来心性冷淡,就更不会留意了。暮魂修为高深,对人间情愫却是一无所知,更不感兴趣。往昔妖灵们聚集一处谈论红尘情爱,不少心生向往跃跃欲试的,唯独暮魂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对白蛇妖和书生的相知相爱嗤之以鼻,只最后反而提醒姐姐道:“雷峰塔高耸,怕比那情爱更重千钧,不是蛇妖承担得起的。”
每到这时,妖灵们便哄然散去,临走时还纷纷怪暮魂扫兴。而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不管众妖这厢如何编排,都不得不承认太华山中修为过她的,没有几个。也是,年岁浅浅却有如此实力,自然无须在意任何评说……嫣魂无不羡慕地思量着,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妹妹走了出来。她迎上道:“怎么样了。”
暮魂回答:“毒已祛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醒过来。”
嫣魂一面随妹妹往外走,一面不解道:“他是天师,与我们是死敌,你救他做什么?如今不仅耗费法力,还与西山群妖结下梁子。”
暮魂止步,思量片刻回头一笑:“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碧竹君作恶多端,与你我本非同道,我救他也无可厚非。”
嫣魂不再言语,随后看向东厢的书生,微微犹豫后,向妹妹道:“你去跟他说几句话吧,你不在时,他连书都读不进。”
她神情微微失落,暮魂却未解其中深意,只“嗯”了声,便向东厢而去,一边淡淡道:“也好,正有事同他讲。”
嫣魂跟上,见书生远远看见暮魂,就放下书迎上来,便驻了脚步只远远看着。书生果然脸色欣喜:“暮魂姑娘——”“韩公子。”
“听说,你昨日去太华采药了?”
暮魂知晓大抵姐姐如是解释,便点了点头。“春夏里山中蛇虫极多,姑娘千万要小心些,若下次再去,不如小生陪着你吧……”暮魂打断他道:“我自来熟悉太华,公子不必担心。”
书生这才点头:“嗯……总之姑娘千万小心些。”
暮魂一笑,算是答应,随后又道:“我在回来的路上见个男子晕倒路边,就把他带了回来,今夜交给韩公子照顾,不知可行?”
书生闻言有些吃惊,终于还是应下。随暮魂往西厢一看,不由诧异道:“这不是骗我那个人么——”暮魂假装不知,书生觉提起不好,便也不做解释,随即扶了尚在昏迷的张恒楚,往东厢去,细心照顾着侯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