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间，忽然被白狼打断。“你以为你救了他，龙虎山就能放过你？”

身旁暮魂不急不缓回答：“你怎知就不会。”

白狼失笑：“修道者和妖自古以来势不两立，槿暮魂，亏你一身修行，居然抱有这样的希望。”

嫣魂便凑向张恒楚耳畔，小声道：“以前白狼曾经想将我们姐妹收入麾下——主要是收妹妹，花了许多心思。可我们就是没答应，那边雪风哥哥，据说是西山群妖里最有希望成仙的。”

她眉间有些得意，仿佛被敌人看重本来也是一件自豪之事。确实如此，张恒楚想，也看向一旁女子。暮魂淡淡一笑，道：“雪风哥哥曾告诉我，白狼师尊讲过，自古修道之人哪个不是道貌岸然，说什么匡扶正义，不过想铲除异族灵物，增加自己得道成仙的机会罢了。”

白狼虽不知她为何提及此事，还是点头。张恒楚不由一怔，这样的说法他第一次听见。难道得道仙班的人数竟有限制，因此修道之人和妖灵之间，竟还有这样的争夺？所以，龙虎山才降妖除魔？所以三清派才那样毫不留情吗？他曾听说三清派道人在天山上，将一只即将得道的灵狐打得形神俱灭，还是趁对方渡过一千二百年雷劫的时候动手，全无半分怜悯之心……难道说，就是因为对方极可能成仙，才反而下如此重手么？耳畔依旧是女子淡淡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张恒楚的思量。“既如此，那师尊以为，倘若我与姐姐并无心成仙，而又对他门下有救命之恩，对方何必非要致我们于死地呢？”

雪风讶然：“你在说什么？”

暮魂对他一笑：“雪风哥哥，你听见了。”

若是嫣魂，没有妖会觉得奇怪，可说暮魂不想成仙，所有妖灵都蓦地一惊。槿暮魂是少见的修道奇才。这一点无论是太华山界妖灵，还是西山群妖都清清楚楚。连桑姥姥都曾想，或许只有槿暮魂能在垂暮之前真正修得仙身，从此长生不老，圆了多少妖灵日思夜想的梦。可是这一刻，她却说她并不想成仙。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在惊讶之后将信将疑。甚至桑树精和嫣魂，都那么一刹那不明白暮魂是为了解围编的谎话，还是真心就是如此。而最惊讶的，却是对面那俊美无暇的白衣男子，他眼眸中明显包含一些别的东西，不可置信地盯着暮魂：“为什么……这不是你，不可能是你。”

那个一心成仙，冰清玉洁，对自己温情不屑一顾的槿暮魂，怎么可能这样想……张恒楚对雪风的反应有些奇怪，不及多想，就听暮魂回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雪风摇头：“为什么……”暮魂看向他，明显是对其一人说的，连语气都轻柔了些，又带着几分淡淡无奈：“我怎能成仙白云之上，却让姐姐独身凡尘泥淖之中。”

雪风一愣，仿佛难以置信，又仿佛，早已想到过。他定定看向嫣魂，一时间神色难辨，还欲说什么，却被身边的碧竹君粗鲁打断：“槿暮魂！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西山群妖此番是来找你算账，说多少都没用！”

女子回神，轻轻一笑，看向白狼道：“怎么，不过晚辈之事，白狼师尊也要亲自动手么？”

白狼轻笑：“暮魂，我一向看重你，你若今日把那天师好好交出，本尊保证绝不会有人为难。若是不交，本尊愚僭，替桑婆清理门户，也非不可。”

他语气轻蔑，嫣魂便柳眉倒竖：“白狼，以为我们怕你不成！西山群妖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以为我们姐妹时吓大的么？”

“大胆——”碧竹君吼道：“竟敢在师尊面前如此造次！”

“是你师尊，又不是我师尊——”“你——”白狼冷冷一笑，抬手示意碧竹君住口，向嫣魂道：“你这几分修为，也胆敢夸口。既不怕，便就动手吧——”话音未落，碧竹君早已疾风般向暮魂袭去，显然前日之仇，意欲今日来报。暮魂雪袖轻拂，飘飘然抽身闪过。落地时已执银剑，只单手便接住碧竹君那长甲绿雾的双爪，碧竹君倾尽全力，女子脚下却未移动分毫。竹妖勃然大怒，回手将绿雾凝结成针，暴雨般普天盖地刺来，比那日竹林中更细密百倍，如一条碧绿巨蟒，缠绕了白衣女子浑身上下，看得太华一众都不由提起心来。暮魂却依旧神情淡淡，飞身一跃退开数丈，抬手开始掐诀。碧竹君见一击不中，刚又将毒针改换方向袭去，便听女子清冷声音道：“你以为，只有你会聚气成刃么？”

众人随之看去，暮魂白衣飘扬似有光华流转。随着纤长玉指的掐动，周身那流转的光华竟一般聚集成木槿花形的实体，尽数迎上竹叶针团，似白鸾吃掉蝗虫般，不消片刻，竟全部吞噬殆尽……碧竹君大惊，这千叶针乃是他百年修炼而成，自以为独家秘法，不想木槿花妖也早修出类似法术，还比他更胜一筹，轻易就遭破解。霎时呆立原地，回神时越发怒不可遏，一声嘶鸣就扑上前要与暮魂近搏。其余妖灵见碧竹吃亏，鼠精等等也一齐攻去，早有一旁嫣魂和张恒楚接住。而桑树精和西山白狼、雪风三者，却依旧没有出手。那雪风公子一身白衣宛若仙人，双手握扇，眼眸却只紧紧停留在与众妖打成一片的暮魂身上。白狼察觉，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去，把那个天师抓过来。”

雪风这才回神，拱手：“是，师尊。”

话音刚落，已化作一道白影，宛如卷地而起的暴风雪，迅速靠近正在和几只小妖打斗的张恒楚。原来他是只雪妖。当初在天山借日月精华得以化形，尚且懵懂时，便在人间遇到了那个让她挂念数百年的少女……张恒楚感到风声迅疾，不由一惊，忙抽身应对，这才更觉出对方力量之强，远远不是碧竹君之流可比，难怪可以站在白狼身旁。他正应对不暇之际，身旁却忽然多了一个人。随即一支银剑挡住了雪风，对手的动作渐渐缓下来。是暮魂，她竟在对付众妖的同时，还能分出精力前来帮忙……张恒楚听到雪妖在打斗中，依旧问女子道：“你方才说不想成仙，可是实话？”

仿佛对眼前局势并不在意，唯一放不下的，依旧是暮魂先前那句话。他的动作也不由跟着慢下来，想听清暮魂的回答。“自然是真。”

女子一面接住对方招式，一面却不紧不慢道，“总之嫣魂还在人间，我就绝对不生他想。”

雪风愕然，白扇挥开：“你如此天赋，怎可为了她，枉费大好前程？”

“她是我连理同枝的姐姐，怎算枉费。”

他们如此交谈，张恒楚夹杂中间，似感到自己有几分多余了。正见嫣魂不支，便主动前去帮忙。白衫公子似乎终于想起了师尊的吩咐，这才向张恒楚追去，却被暮魂伸手拉住：“雪风哥哥——”雪风回头，他的袖角还被女子抓在手里。暮魂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白狼，靠近对方：“不要再打，龙虎山天师已经来了。”

雪风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一道金光自上照下，他身边几个法力低些的小妖已经被卷入其中。随即白狼身后凭空出现一个黄袍天师，仗剑便向他砍去。白狼化形躲过一招，二人战在一处，另外八九个小天师也各自呵斥一声，加入了收妖行列……“师父——”张恒楚见状不无欣喜，可随后却又隐约担忧，转眼望向两个女子。乱战混沌，原本打斗的两山众妖这时各自散开，纷纷对天师严阵以待。雪风大惊，回头道：“你竟联合天师埋伏同族！”

暮魂摇头，依旧紧紧拉着对方：“不是我做的，我方才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意思是她知道天师会来，也明白自己打不过白狼，就一番口舌拖延时间，这才等到混战。雪风一时无奈又无言，便听暮魂继续道：“这些天师也会收了你我，雪风哥哥，快走吧。”

雪风正犹疑，暮魂却已不容分说紧紧拽住他，奔向嫣魂和桑树精处，一面向二人喊了声“走——”四妖化作三白一碧四道妖光，眼看就要逃上太华，却忽然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落，撞出人形重新落地。另一个黄袍天师从透明的法障中走出，看着四妖冷笑道：“想走——”话音刚落，那天师已一剑袭来，被桑树精用拐接住：“张穆，你好不知好歹！我们救了你龙虎山弟子，你竟恩将仇报！”

张穆轻哼一声，剑上的力道加重，桑树精不由后退一步。嫣魂叫了声“姥姥”，快步上前帮忙抵抗。那天师剑风袭来，吹得她长发乱舞。暮魂沉吟，张恒楚的话果然应验，不管妖如何示好，龙虎山天师一来，谁都不会放过。张穆是龙虎山掌教下一代次席弟子，修行过五十年，功力深厚。此时白狼酣斗正烈，一时片刻无法分出胜负，凭借他们几人，只怕不是这张穆敌手。但桑树精也是近千岁老妖，加上嫣魂和雪风相助，饶身为一代次席，张穆还是应对着几分吃力，不由得神色肃穆。暮魂凝眉，四下找寻不到法阵弱点，料定今日只能血战，正预上前相助时，张恒楚忽然冲过来，一面高声叫道：“师叔——师叔——别打——放了她们吧！”

张穆看了奔过来的师侄一眼，呵道：“胡说！还不快帮忙——”张恒楚未动，继续道：“师叔，她们救了弟子，还因此事与西山群妖对立——师叔，您放了她们吧！”

张穆闻言依旧不曾停手，听对方又叫了数声“师叔——”，方道：“不管是谁，先收入法器再由掌教定夺！”

“师叔——”“这也是你师父的意思！”

张恒楚只能不再反驳，却也依旧没有上前帮忙。不久，西山的小妖被八九个小天师用乾坤袋收去一半。那些小天师看着，不过如张恒楚一般二十一二岁，而每一只小妖谁不是修炼了百余年。可见上天对苍生并未公正，否则便不至人类修炼道法进步如此快，而妖族却无论多辛苦总会不堪一击。桑树精眼见不支，只得奋力架住张穆的剑，侧头对身旁两姐妹道：“你们先走——”“姥姥！”

“快走——”嫣魂正犹豫，张穆冷冷道：“想走？今天一个都别想逃！”

他化了个手印，乍然一声响，身后忽然出现另外两人，一人持拂尘，一人举金钵，模样仙风道骨，只是眼眸中目光冷峻，毫无人类神采。二人出现后，就各自袭向暮魂与雪风，三对四格局凝住。道家始祖老子曾一气化三清，但想来张穆召来这两人也是自己精气所化幻象，只能缠住对手，而没有实际的伤害。暮魂知晓这一点，却找不到方法破解，正一时焦灼，转眼见嫣魂已被打倒，便放开自己的对手前去帮忙，拂尘来人见状也跟上去，两方又是混战。张恒楚心里着急，神色焦灼地站在妖人乱战中，不知当该如何。正鏖战胶着间，忽而，自太华山顶泻下一片白雾，笼罩众人，彼此不分你我。其间不管是天师还是妖灵，都看出这白雾是无数妖灵精气所化，意在破除道法结界，迷惑人眼。太华素来山清地灵，集合群妖之力的灵雾，饶是龙虎天师，也一时无法破解。山脚下众妖灵刹那间如临大赦，各个借着白雾抽身闪退。待白雾退散，天师们除了已抓入乾坤袋中的妖灵，四野早已空空……张穆拂袖轻哼一声，掐诀收回两个化身，方走到另一个黄袍天师身旁，怒气不消道：“师兄，他们跑了！”

张青虚点头，示意大家收好手里的法器。张穆又道：“师兄，我们可要杀上太华山？”

张青虚还未回答，一旁的张恒楚忙道：“师父，方才那些妖怪大多数都不是太华山上的！”

张青虚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

张恒楚迟疑片刻，还是道：“师父，有几只妖救了我……”张穆闻言，便狠狠地瞪了这师侄一眼。张青虚默然片刻，道：“他们救你一定别有目的，你不要会错了意。”

张恒楚不语。其余师兄弟收好法器，站到师父师叔身旁。张青虚这才向众人道：“这次多亏了你们恒楚师兄引路，龙虎山才能一举擒获如此多的妖。虽然白狼跑了，这样多弟子被抓，一时片刻也再难作恶。”

众人叫好，唯独张恒楚默默无言。龙虎山今日恰逢其会，抓了西山妖灵，此事又因为太华槿家姐妹而起，即便太华山救了余下的西山群妖，只怕这两处妖灵日后少不了刀剑相向了。都是因为他，一切都是。但槿暮魂到底为什么非要救他，这一点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众人收拾行装，前后离去。待山下再无杂声后，却又从几簇茂密荆棘和古木背后，走出两个深蓝色长袍的道人。其中一人明显较为年幼，头巾颜色尚浅，向身旁头戴发冠的肃穆长者道：“师兄，看来八卦镜显示没错，太华山脉是有异常妖象。方才那白狼妖，绝非寻常之辈。”

否则，怎能跟龙虎山二代首席弟子张青虚一对一相斗，竟僵持不下……师兄闻言侧头，眼中反有几分轻蔑：“白狼就是你看到的异妖？”

师弟一时咋舌：“师兄的意思是……”对方一声轻笑，道：“那白狼不过千年苦修，近来又学会吸人精元来固妖本罢了，难成大器。此等货色，龙虎山不是要替天行道么，便留给他们处置。”

“那师兄指的异妖是？”

中年道人抬手抚动树叶上的冰雪痕迹，最后将树枝掐下，发出一声脆响，语气缓慢又冷漠：“只怕桃花后裔，生生不灭。这次，三清门务必要斩草除根。”

少年人似懂非懂，紧蹙眉头。“我去禀报师尊，召集四方同门。你在太华盯着，切记勿要露面，必要时可命附近的现派弟子插手。”

三清门本名玉虚，自魏晋更名后，也同时分做隐派、现派。如今凡世认知的，甚至与李姓皇门打交道的，都不过是其中现派弟子，修为浅陋法力低微；而真正的三清门势力都在隐派，拥有八卦镜、斩妖剑、天罡无极刀、正阳葫芦等多件上古宝物，遍布四方除妖。至于当初为何更名，又为何以现派保隐派，是自然为之，还是避讳什么，则就无外人知晓了。少年道人应下，便见师兄双手掐诀，顷刻间化作金光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