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不散的白雾,临风苍茫的山崖边。那山崖上早一人背影独立,清风吹起他衣袂飘扬,不似尘世中物。云雾中的暮魂依然感到胸口刺痛,不由半跪在地,因为痛苦和无力,紧紧蹙眉。片刻,那身影缓缓转向她。她知道对方面向自己,甚至知道对方面带一股淡淡温和笑容,似满意,又似怜惜,可她依旧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就像听到话语,却无法感知声音。“师尊……”暮魂道,因为鲜血和灵力的消散,而渐渐越加萎靡。那人影闻言似有微微一顿,片刻,缓缓向她走来,微微俯身凝视着她。那股凝视里,带着打量、欣赏,甚至还有对她此刻伤痛的怜惜,带着无比熟悉的温柔,目不转睛地轻轻凝视着她,欣赏和怜惜着她。暮魂不由微怔,似觉今天的师尊与寻常不太一样。虽然她从未看清、听清和记住过对方模样,但依然能够感觉,今天的师尊不一样……对方并未言语,却竟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捧住了她的脸。一股微凉的触感,依旧带着打量、欣赏和怜惜,叫暮魂不由再次一顿。因为数百年来,师尊从未对她有过这样的亲密举动。“师尊……”可对方却用柔软的指腹,封住了她刚要开启的唇角。依然那般温柔如水的凝视下,缓缓抚过她的眉眼,一点一点,似欣赏一件极好的瓷器般。许久后,终于有淡淡声音入耳。“我的暮魂,真美。”
那声音不能分辨男女、老少,却又有无比温柔的情绪,带着无限真实的欣赏与怜爱,叫暮魂不由愣住。对方的指腹,依然在她脸上轻轻滑动着,最后停在下巴,轻轻托起。举止间的情愫与温柔,远超红尘情侣,但却又叫暮魂丝毫不觉冒犯来,只实在诧异,再次迟疑着唤了声:“师尊……”师尊这才淡淡一笑,语气依旧怜爱无比:“疼么?”
暮魂莫名泪盈于睫,点了点头。师尊收手,语气忽而冰冷,带着几分怒意:“三清蝼蚁,本尊清理他们不过在抬手之间。”
似有清风,暮魂感到自己脸颊被温柔发丝扫过。师尊顿了顿,轻叹一声:“可现在我还不能那么做,他们便都交给你罢。”
说着,又再次轻抚暮魂的脸颊,依然是无限欣赏与怜爱的凝视目光。暮魂回神,道:“可我……”可她已被斩妖剑穿透花身,哪怕弥留之际的神识再入灵台之境,再次见到师尊。可她也知道自己从躯体到魂灵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师尊淡淡一笑,轻轻扶她站起身来:“斩妖剑于凡夫手中,自然只能斩凡妖。”
“凡妖?”
师尊点头,耐心解释:“这一剑,能斩嫣魂,能斩桑云,甚至能斩雪风——却一定无法斩你。”
暮魂愕然。“所以剑穿花身,痛苦和损伤必定不少,但你也绝不会死。”
暮魂凝眉:“为什么?”
她与姐姐一枝同生,虽然天赋各有长短,但她也是凡间妖灵,为何能杀死嫣魂,甚至能杀雪风,却杀不死她……师尊再次一笑,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心血。”
暮魂猜测对方指的是,自己从幼时起便被其培养多年。所以自然不是凡妖能比的。但又觉这话中似有隐意,却一时间分不清楚。“你不会死的。”
师尊的声音再次入耳,带着股莫名的安心,缓缓抚动她鬓边的碎发,“回去吧,我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暮魂感觉自己的周遭一切都变模糊,知晓在被送离灵台境。恍惚间,又似想起什么,便不由对那渐行渐远的崖畔身影喊道:“师尊,那曾经死于剑下的,是谁?目睹其死于剑下的,又是谁?”
渐行渐远里,师尊闻言似乎微微一愣,看不清的五官却传出几分不愉,仿佛迟疑,仿佛伤痛,又仿佛愤怒。随后,也并未回答暮魂的话,只静静看着对方远去,消失……待四野一切归于宁静,雨雾缭绕的姑射山崖旁,才慢慢显出一个白衣似雪的女子身形来。她的眉眼绝美,而无比冷寂。她的身形修长,衣衫翩飞,于清风吹拂里,恍若盛开桃花。她漆黑而深邃的眸子,带着数千载岁月的美丽、平静与寒凉,淡淡扫视着山崖风物,最后,淡淡斜视着背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尊主。”
背后那人道,声音如泉水轻灵,却带着几分小心。他衣衫玉白,腰间一抹黄带,五官细腻胜月,美如画中婵娟,叫人男女莫辨。立身之处,烟雾轻笼,明月寒霜,更有一种清芬随风散开。女子不答,明显只等着对方后话。男子语气迟疑,缓缓道:“神君嘱咐,此地不可久留……”女子回头,淡淡看着对方,黝黑深邃的眸子似打量,又仿佛带着几分嘲讽,片刻,才淡淡道:“你倒是对他言听计从。”
男子大惶恐:“尊主……”女子却是一笑,示意对方不必装模作样般摆一摆手,随后依旧淡淡道:“玉霄,记住你是谁的人。若哪天记不住,本尊便少不得提醒你。”
男子低头认罪,错愕万分:“尊主,玉霄绝不敢有违尊主。”
“不敢最好。”
女子神情无波,收回目光。看向山崖云雾,默然片刻,方又缓缓道:“本尊离开姑射,五百年了吧。”
男子点头,恭敬回答:“是。神君知道尊主心念姑射,所以将此神魂之境造得如姑射山一般。”
女子轻笑,不置可否。抬眸望向远处,那清冷绝美的眼眉与暮魂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眸子是如此的无法言说的沉寂、深邃,而又带着万分孤傲与不屑——跟那晚火光过后,凝视着众人的画像一模一样。她的裙裾,她的衣衫,她美丽绝伦的脸,和一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都仿佛是从那火焰里活生生走了出来……男子抬眼,正好看到对方冷寂的侧脸。望见这天地百花最尊贵,最绝色的容颜,浑身却再无一丝花的柔软。他正凝神间,耳畔已传来女子依然淡淡的声音。“你去吧,好好待在他身边。”
男子点头:“是。”
女子回身,岑寂的目光带着几分莫名意味,在男子离去前又叫住对方,含笑缓缓道:“玉霄,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也别忘了自己该做的事。”
男子背后一凛,只觉浑身被冰雪般的寒意扫过,不由紧张地咽了口唾,再次恭敬点头:“玉霄明白,请尊主放心。”
女子微勾唇角,似凝神嗅了嗅,淡淡一笑:“你这水仙花的香气,是越来越浓了。看来这几百年,过得不错。”
男子一怔,背后寒意越盛,便暗自深吸了口气,强作无事地笑着抬头,回答道:“玉霄虽伴神君左右,但从不敢有悖逆尊主之心,还望尊主明鉴。”
女子不再看他,径自转身,凝视着萦绕不散的白雾,似陷入沉思。半晌,才再次开口:“你见过木樨她们的结局,好自为之吧。”
“是。”
男子恭敬应下。片刻,再抬头时,崖边已早无了对方身影。他默然片刻,终于松了口气。随即似想起什么,又不免再次凝眉,抬起鲛绡一般的袖子在自己面前轻轻闻了闻,方低声叹息一般道:“从前说我寡淡,如今又嫌我浓烈。尊主啊,难怪往日雪风如此为难。”
说完,摇了摇头,也渐渐随风消散……而姑射之境中的一切,在现实不过转瞬之间。当侧头听着姐姐的呼喊与书生的呢喃,时间仿佛停滞片刻,又于朦胧中划过许多。最后在渐行渐远的模糊里,也只望见雪风飞奔而来的白色身影。那本来的身影,渐渐与山崖旁的白色影子重合,向她走近。随后,又再次分开,从幻境归于现实……可雪风跟本不及到此,女子已似秋风落叶般仰面坠了下来。斩妖剑气势如虹,就在暮魂躯体如残叶般落下的片刻,再次向她刺来——很明显,这次要将剑下两妖一人,一起杀死……“剑穿花身,痛苦和损伤必定不少,但你也绝不会死。”
朦胧之中,暮魂耳畔似乎再次响起这句话语。杀不死她……她既不会死,就得保护姐姐和书生,因为就算她不会死,她们也绝对承受不住,哪怕一道剑气,都是致命的……她缓缓再次睁眼,面对着霹雳而来的耀眼剑光,拼尽所有体内残存的力气,试图聚合在手心,去阻挡斩妖剑的第二次斩杀。她浑身依旧流血淌湿,面色苍白如纸。可她也必须拼尽全力,去阻挡三清老道的剑杀死自己最亲最爱之人……暮魂颤抖着,终于能将五指合拢,在下坠中化作一掌,与刺来斩妖剑相抵……一声轻吟,那气势万钧的斩妖剑竟被明明濒死的花妖再次凌空接住,两道光芒碰撞,相持不下。众人皆惊。三清群道,个个面如土色。就这这相持不下的片刻里,浑身染血的花妖蓦然侧头,朝奔向自己又一时同样愣住的白衣男子高喊:“带他们走——”雪风一怔,因为看到她的身形已第二次逐渐透明。就跟五百年前,鸣樨在为他挡下天罡无极刀后一样。她耗尽了体内超过承受的能力,在他的眼前,慢慢透明,慢慢消散……“雪风……”她临死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曾讲完,而他便永远无法再见她一面……正在回忆与现实的愕然交织间,暮魂的声音再次传来,叫他不由惊醒。“快——我支撑不了太久!”
雪风回神,依旧在动手保护对方,和应对方所求去保护她姐姐同书生之间片刻迟疑,终究应声化作一道冰雪之风,将暮魂身下的嫣魂和书生带走。就在三人离开斩妖剑触及范围的顷刻间,半空中暮魂也终于失去力气,再次如秋风落叶般坠了下来。随着她掌心光华的黯淡,斩妖剑锋芒万丈,在老道的掐诀声中不过停留刹那,也再次毫不犹豫地向她紧随刺来。“暮魂——”不远处传来姐姐的高声哭喊,叫暮魂在最后清醒的念头里,竟感到几分安心。因为姐姐没事,而她,师尊说过,是不会被杀死的……痛苦损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花妖兀自坠落,嘴角却勾起淡淡笑意,再不剩半点力气地,闭眼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