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书生喜欢的,果然是暮魂……而桑云这话,则是在指责暮魂故意伤害姐姐了。张恒楚之前便看出,虽然槿家姐妹样貌相似,且暮魂更加聪慧强大,但姥姥明显日常相处里,明显是更偏爱嫣魂的。可他知晓暮魂对姐姐有多好,这厢听着,便心觉桑树精此话太重。但对方又的确言之有理,遂只好默然一旁。暮魂闻言,片刻未答,但阻止姥姥的手却也并未放松。桑云越加生气,转向张恒楚道:“你快收回法术,把她叫醒!”
张恒楚看了看桑云,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嫣魂,最后看向暮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姥姥。”
这时,暮魂才缓缓开口。她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淡淡凝视,似乎平静无波,又仿佛万丈涛涌,叫桑云莫名便静了下来。“难道天地间真心,便只在男女之情么?”
桑云一怔,片刻不解。暮魂放开对方,依然神情无波,语气淡淡:“当初伏羲女娲于混沌天地中,用一线牵异界相连。他们是神族爱侣不错,难道,不本就也是兄妹么?”
桑云愣住:“你,你是说……”“我是说,”暮魂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姐姐,“以真情为系,以物物为连的一线牵之法,为什么,就定是男女情缘呢?”
张恒楚闻言,与桑云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样的想法,却都难讲说。“女娲伏羲创造此法,其中除了男女之情,必定还有兄妹相亲。为何后世便只以为,需要相互情缘深重的男女才能完成?哪怕再除去男女之情,甚至除去兄妹相亲,这世间天广地阔,双方相遇相识,便非爱侣,也非亲人,难道就不能有相知相许的深厚情谊,可以为好友牵肠挂肚,生死相随么?”
张恒楚虽然不似韩涛音读书甚多,但也知凡人历史也里不乏高山流水、刎颈之交……霎时明白暮魂所指——在这广阔天地间,亲情和友情,并不比爱情浅薄,若男女之情能用一线牵找寻辨位,那么另外两者一样可以。果然,女子继续道:“我们与韩公子相识至今,几番历经生死,便是姥姥认为姐姐一厢情愿,便是抛开男女之情,我相信不论我还是姐姐,都可以在虚无之中找到他。而不管是我还是姐姐,也都会被韩公子找到。何况初次使用一线牵法本就易,略有耽误也属寻常,姥姥怎会因为这片刻迟留,就草草判定,他们找不到彼此呢?”
一番话完,说得桑云哑口无言。愣愣半晌,几番试图开口,却终究只是沉默。一是她知道暮魂的话确实有理,自己确实唐突又急躁了些,更未想过,一线牵不只是男女之情的连系。第二则是,她明白这天地间大大多数无论人或者妖,都不会在使用源自女娲伏羲的一线牵法时,想到这一点。而也知暮魂如此,正是因为她独特的一点,没有情缘……因为没有情缘,不解男女之情,便更看低男女之情。她先前明知书生对自己有情,却用芍药精的香露,来促成姐姐和他,就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更何况还有貌胜仙君的雪风,对她数百年牵绊,以及——虽然对方从不曾言明,但桑云还是早就看出,那个来自龙虎山的小天师,很早就对暮魂真心暗许……可这一切对眼前清冷女子,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是视为亲人,还是那“相知相许的深厚情谊”……然她所知的这一切,都不知如何向暮魂提及,如何告诉她,你会如此,不过因为你天生没有情缘……想必一旁小天师,他知道暮魂无情缘的,此时肯定也跟自己一样的想法。桑云想着,暗自叹了口气。抬眸时,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仿佛明白自己一切所想,又仿佛明白之后而若有所思般,淡淡一笑。那一笑,反叫她不由微怔。似想到什么,却又万分模糊……但暮魂什么都没有再讲,只转眼看向姐姐。嫣魂这时明显已比先前平稳许多,紧蹙的眉头慢慢解开,只有刚才凝聚的细汗,此刻才顺着白皙美丽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找到了。”
张恒楚道,看着暮魂露出温柔笑容。他方才的确跟桑云一般想到,暮魂正是因为没有情缘,所以才能看到历来对一线牵之法的狭隘偏见。但他也的确并不想对她言说这件事,却并非不知如何开口。当初暮魂在围捕白狼受伤时,张恒楚便知道她天精魂缺失,只有亲缘,绝无情缘。她不是不喜欢谁,是根本,就没有喜欢谁的能力。而她也因为本身对情爱的毫无所知、毫无所感,更加半分不屑去懂得。也知道如此仿佛一个自成完整的循环,根本没有改变的可能所以之前雪风渡情劫失败后的百年,才那么多绝望和痛苦。他那是就知,暮魂无情缘,也不屑男女之情。这其中无半分欲擒故纵或矫揉造作,她只是不懂,也大抵永远不可能懂罢了……而那时的他也看着女子因为苍白虚弱,而越发姣美动人的面容。在想通一切前因后果的同时,奇怪的,并未因此感到为她可悲,抑或因她注定的无情,而心生畏惧,疏远千里。正完全相反的,他心中有那么刹那涌出一股自己都惊讶的,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温柔情绪。好似因为理解,反而更加释然,也更加亲近。他知道她就是那样,但丝毫不觉遗憾。因为她之外的一切,已经于天广地阔、千面万相中,如璀璨辰星一般闪耀,他早已慢慢想要陪伴在她左右,即便她永远不懂情缘。他看她的目光,就仿佛看一个需要全部关怀去爱护的孩子,也好像手捧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就跟此刻一样,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便轻轻勾唇,露出一抹似水的温柔笑容来……而此刻的暮魂对上那抹温柔笑容,也再次如当初湖畔分别时那般凝视,神情里仿佛带着几分思索,一双远山青黛,美丽地微微蹙着。片刻,也展颜淡淡一笑,便别了开去。张恒楚不禁有刹那间闪过念头——她明白自己心中想的一切。她知道他认为她无情缘,她也知道他在知道无情缘后,依然想要尽力陪在身边,并不期待她有任何改变……而正是他的决定,让她反而有几分迟疑——可是,他忽然回神,这怎么可能?桑云说过,她的情缘缺失之事并未让她知晓,而她本身情缘缺失,又怎会明白何为情缘缺失,又怎会想到这一点……若她真的明白自己所知所想的一切,并曾为此感到几分为难,那只能说明,她并知晓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并且,她也没有缺失……顿时,他心中愕然不已。只觉被一瓢水忽然浇遍全身,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震惊万分,又为之而欣喜万分。不及他再细想,忽听一声轻吟,是嫣魂长长舒气,睁开了双眼。“我知道了——”她满面疲惫,但也满面喜悦,就要跌倒时,被妹妹抬手扶住。“我在烟里飘了很久才找到他,但我终于知道入口在哪里了。”
嫣魂喘着气道,随后缓缓指向一处。几人随之望去,不由都感到些许惊讶。难怪书生会坠入结界,因为白狼竟把入口放在于一只陈旧的石砚上。想必除了韩涛音,整座西山也确实再无人会碰。那砚台斜倒墙边,必定是书生刚拿起,就被鱼鳃吸了进去。姐妹二人之前听到的“砰砰”响,就是石砚滚地的声音。既然找到入口,就只需用一只更大的结界空间把揽白狼的鱼鳃幕,再将其移置空旷处打破。于是张恒楚便以龙虎山术法造了个最常见的结界,便将石砚和鱼鳃一起包裹,施法放到西山半腰的草地上。安置好后预备收去法术,暮魂却多留个心眼,让众人都走进他布的结界中,再打破白狼鱼鳃。大抵是怕其中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先落在结界里会更保险。大家以为然,嫣魂怕妹妹的斩妖剑伤到书生,颇有些心惊胆战地立在一旁,身边姥姥对她不住安抚。暮魂自己也有几分小心,嘱咐了书生尽量蹲下,便于龙虎山符文灿烂的结界中,举剑向石砚斩去。一声巨响,砚台一分为数块炸开,同时一道漆黑光环飞散,外头几人都不禁飞身躲开。随后最先便是书生凭空跌落下来,被最前的暮魂跃身扶住,稳住对方身形退后,将斩妖剑化小收回。大家都抬头望去,好奇白狼在鱼鳃里都放了些什么,然整个结界只是陷入安静,不曾落下一物。正当众人莫名其妙时,却忽然听得“咻咻”的数声划响,似有何物正密集坠落。前后不过刹那,暮魂忙举手相抵,用灵力化作玉白光盾将同伴都护在其中。而那随之而来的坠落物,也在她的光盾上砸出“砰”的一声巨响,最后滚落开去……众人待看清那是何物时,不由大惊,纷纷愣在原地。因为,那竟是一具十来岁孩童的尸体。看模样似乎是长安书院里某个公子身边的书童,身形完整,但皮肉干枯,显得十分可怖……“砰——”随后,他的主子也坠了下来。一身蓝袍温文尔雅,面容却干枯如僵尸一般。“砰砰——”“砰砰砰——”……就这样,成千上万具完好的干枯尸体,尽数砸落下来,在光盾四周堆积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