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魂幼年便听闻,雪风仙君在成形之时,曾喜欢过一个凡人少女。算起来,那时候他应该还未成为灵姬的门下,也无人知晓那凡人少女结局如何。不过一直知晓这点后再得知,雪风情劫不是为自己而起,也就因此变得并非意料之外。那日在玄冰崖,雪风曾对她说,“我几乎忘了,被当做替身喜欢,是件多么无奈和悲凉的事”。那时他的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笑容,眼中却有淡淡水光闪烁。他凝视着因为不解而愕然蹙眉的女子,又笑了笑,一字一句缓缓道:“好在,你并不懂情爱,也不会有我的感受。”
暮魂那时一怔:“你是说,两百年前你的千年情劫,是把我当做替身喜欢?”
雪风不答,却也不曾否认。“是谁的替身?”
雪风依旧不答,却再次摇头一笑。她便知不会再问出结果了。但她记得姥姥和白离都讲过,雪风当初成形不久,便爱过一个凡人女子。那她是谁的替身,那个凡人女子吗?而雪风又曾被当做谁的替身,而感到无奈和悲凉……她那时在心中曾默然轻叹了口气,望向雪风的眼神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怜惜。她那时想要告诉对方,她其实并无情缘缺失,若他能等到自己完成对姐姐一世的守护,她或许,会真的与他相守尘世之外……可她又不能如此,因为她听过见过太多妖灵情事,知晓“情”之一字但凡开了裂隙,便会如滔滔洪流般,无论在自己还是对方心中,都决堤而来无法停止。所以,她终究思量片刻,只坐到雪风身边,与她一齐望向东天旭日初升,映衬云彩,仿佛万道霞光,试图宽慰他的心境:“雪风哥哥,这天地间许多事不可强求,过去了,便让它过去吧。”
雪风默然半晌,回答:“可我做不到,暮魂,这是我的宿命,我无法对抗。”
“为什么?”
她侧头,眉宇诧异。仙君般的男子淡淡一笑,深深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哪日和我一样,便能明白我。”
……暮魂那时,不曾因为自己可能只是替身而不快,只为对方心疼。如今,却隐约感觉不同了些。然静静听完姥姥那似笑非笑的一句话,她还是抬眸神情无波,不过淡淡转身看向对方,并未丝毫表露。桑云也看着她:“你没有情缘缺失,对吧。”
暮魂默然,不置可否。然答案想来,已经清楚。“我从未说过我有任何缺失。”
半晌,女子才缓缓开口,“一切都只是你们认为。”
“可你明明知道,却并不否认。”
暮魂顿了顿,回答:“无关紧要之事,何必否认。”
也就是说,不论有无情缘,她之前都没有打算过与谁发生什么。所以被认为情缘缺失,反是一种便利,何必否认。她一直是如此决然,又如此冷漠,叫身后不远处的小天师和书生闻言,都不由微微一怔,各自思索什么。嫣魂看着妹妹与自己相似,却又仿佛截然不同的侧脸,不由陷入沉思。不久前一线牵法,虚空烟雾里,她独自前行了许久许久,但四面所及,却始终毫无书生踪迹……她早知道书生喜欢的不是自己,她早就担心一线牵会再次提醒这个事实,也会因此而无法成功,如今一切果然证实,她感到悲伤、惶恐,和更多的焦急,茫然立在虚空烟雾之中,额角的汗水不断滑落……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听到妹妹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世间天广地阔,双方相遇相识,便非爱侣,也非亲人,难道就不能有相知相许的深厚情谊,可以为好友牵肠挂肚,生死相随么?”
那声音是如此沉寂、和缓,但仿佛带着万钧之力,将她脑海中的一切重新唤醒。在这广阔天地间,亲情和友情,并不比爱情浅薄,若男女之情能用一线牵找寻辨位,那么另外两者一样可以。她沉寂下来,静静凝视着虚无,再次缓缓闭上眼睛。只这回,她脑中所想不再是初见的书生,不再是白衫的柔情。她只想着他们的相识、相伴,他们历经的生死,他们曾有的不离不弃。其中有她,有书生,还有她的妹妹暮魂。就这样思绪渐渐明了,回想中的嫣魂渐渐不禁微微勾起嘴角,而再睁开眼时,视野也渐渐明亮了起来。书生,就站在眼前。真情做引,混沌天地也为之接续。但原来这始于女娲伏羲的真心,果然不止在男女之情。她果然,也找到了他。她不知为何,相信他也必定听到了妹妹的话。大概心中明白,书生并非真心喜欢自己,若也能找来,便是与她做了一样的改变。随后,他们也终于看清中间相隔之物,竟是一只破损石砚,这才找到白狼鱼鳃幕的外口……思绪还未收回,却见桑云望向满目干枯尸体,忽然大笑:“不知他若知晓你一直没有缺失,只是看戏一般看着他一番情意,会如何作想。”
事到如今桑云确信,暮魂绝对是没有情缘缺失的。她只是过于理智和果决,于外人不知的寂静之处,便自己关上了男女情事的阀头。而桑云也能隐约猜到其这样决断的理由,便不经意间看向了一旁的嫣魂。她一直知道槿家姐妹感情极好,暮魂虽是妹妹,却在姐妹之情外,还似乎有种极致的愧疚和补偿执念,数百年来对她姐姐照顾、保护得事无巨细。她也知对方没日没夜地刻苦修行,就是为了更好完成继续守护姐姐的一切,无论人、妖、道,但凡对嫣魂有威胁,她便会替她处理……但她未料到的是,暮魂竟可以为了姐姐,而一直配合旁人的猜想,装作自己并无情缘,来达到专注修行的目的——又或者,她本就确实冷漠又不屑参与,才能一直毫无破绽。然无论如何,都叫此刻的桑云暗暗感到震惊。并随即想到,若是雪风知晓,应该会更加震惊。数百年相识,她对这个师兄既无深厚感情,也无深刻怨怼,但知晓对方为了修补暮魂情缘缺失,让千万凡人泯灭于天地之间,到头来却不过是场空妄,便觉一时想笑,又想摇头。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都同时落在暮魂身上。她的确并未缺失,但数百年来明知大家误会,却从不否认,也无解释。看起来,对那些情意和钟情于自己的人,都毫不在意。毕竟一个女子但凡于对方有半点在意,怎会对自己成为替身这件事,从来没有丝毫反感?先前大家以为她无情缘,自然还好解释,如今知道真相,便只能确信,她从心底对此毫不在意,才是漠然的根底……与她相伴数百年的,仙君一般的雪风尚且如此,那其他人于她,则必定更无意义……可是,她又明明不是那样的。她明明会因雪风在情劫中而不安,会在对方悲伤时安静陪伴;她也曾为书生冒险,为他不惜对抗整座西山;她还曾救下小天师的性命,更在对方生死危难之际,被迫用处一直隐秘的灵气吞噬之术……暮魂依然挺直的背脊,将身形显得越发修长而美丽,她并未回头,也并未回应身后的目光,沉吟片刻,看向桑云。“我知道他会怎样。”
女子淡淡开口。众人一怔,皆不明所以。她怎会知道雪风的反应?她不可能告诉过对方真相,因为雪风明显一直都在收集痴情骨取幽精之魂……但暮魂确实知道,她知道当时雪风哥哥神色震惊而又失望,不可置信地后退开去,一面看着她道:“所以这些年,你便看着我做的一切,心中清清楚楚,却从来不想告诉我哪怕一句”……她知道他会如此震惊,又如此难过,但她已做的选择,必须面对结果。哪怕在灵台境外,再来一次。而这次,清楚地知道背后有这样千万尸骨的罪孽,有这样数百年疯狂的执着,她会更加果断。“你……”桑云一时间神态莫辨,似笑非笑,抬起苍老的手指向暮魂。片刻,又看向天际,似自言自语般感叹道:“师兄啊师兄,你从前一心向着那不可企及的东西,让鸣樨在情劫中消散。数百年后,谁料你心向之物还是如此,她跟她原是一样的……”暮魂不知桑云口中的她是灵姬,还是那凡人少女,闻言微微蹙眉,却未言语。或许雪风一直在追逐不可触及的情意,所以才一直都在情劫之中。从五百年前,到五百年后,都是如此。但暮魂回想,却只念起那个于春日清光下,替她拿回玉盘的温柔面容,带着举世难寻的清澈笑意;还有那在飓风卷集时,毫不犹豫飞进狂乱中心,紧紧抱住自己的白衣身影……“雪风哥哥……”那是她成长里,除了姐姐嫣魂之外,唯一一个从来只要想起,便觉心中涌起一股柔情的名字。她从前不在意他的情劫是否为自己而起,甚至不在意自己是否只是替身,不过因为,她还并未打算,便对他只有心疼。她一向将男女之情排拒在外,便也确实不曾去仔细体味过自己的心事,多年冷若冰霜,既是刻意,也是真实。她从未言说,从未表露,但并不代表,她和之前那个叫他寂寞悲伤、不可触及的她,是一样的。女子默然半晌,终于抬头,看着老妇缓缓道:“姥姥,看来数百年中,我不曾能够了解你。而你也同样不曾,了解过我。”
桑云愣住。女子淡淡一笑,便不再理会于她,只看向满目尸堆,片刻,又看向自己手中游刃有余的斩妖剑,仿佛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一字一句,如同山间清泉,寂静飘入众人耳中:“我从前总怕自己做不到,所以万般小心。如今不怕了,还顾忌什么。”
话音落,甫一挥袖,刹那火光四起充斥结界。万千痴情尸骨,就这样在众人光盾之外,片刻被稍微飞灰。消散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