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 云浅安静的看着眼前的盆栽。 她已经看了许久了,却依旧看不够,也不知为何,按照道理即便是夫君亲手所培育的盆栽,也不足以这般吸引她的视线。 “云姐姐,您还真是喜欢这盆缠丝藤。”
执棹少女忍不住说道。 云浅已经看了许久了。 “缠丝……缠丝藤?”
云浅言语温和,可眸子里却攀上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嗯,这也是楼里姑娘们家中常备的盆景。”
执棹少女指着那盆栽中心沿着中央青木缓缓缠绕,最终聚集在顶端如伞面般垂下的青藤。 精致的四四方方的花盆里,藤看起来是依附青木而生,可仔细去看,却会给人以这并非是依附而是死缠的错觉。 藤蔓看似是依附,实则是如同跗骨之蛆般将青木困死,恣意吸取青木中它想要的东西。 依附。 这绝对算不上是依附。 “……” 似乎是看出了云浅的疑惑,执棹少女解释道:“云姐姐,这东西看起来不吉利,所以您最好还是……换个盆景喜欢吧,城北春萝居有不少好看的花景。”
云浅手指轻轻抹上盆栽中的青藤,问:“你不是说常备。”
“是倌人姐姐们常备。”
执棹少女摇摇头:“姐姐们养着这个东西,是要做个警,提醒自己……莫要像这青藤一般,只会依靠别人而活。”
树死了,藤也活不了。 别看在花月楼里这个花魁那个花魁的叫着,生活的挺不错的。 一旦真的出去找个男人依附,最后都难得能有好下场。 花月楼里的姑娘都是如此。 若是有心计一些的姑娘,真的能将依附做到极致,赎身后站稳脚跟……却也只是从活不下来的藤变成能活下来的藤,汲取了一根青木的养分,再去寻下家。 那样的日子,是否是好过的也只有自己知晓。 “总之,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执棹少女眼眸坚定,“这天底下,可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这天底下,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云浅:“……” —— 霜天之上暗纹荡漾。 如果霜天会说话,此时一定想要亲口说一句——天底下没有,但是天顶上可以有啊。 —— 大抵是云姑娘自己也不会想到,她在有一天会被一个尘埃一样的女子“教训”。 可这少女也是夫君的一段姻缘,便是得了宠爱的。 云浅不太明白:“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是错的?”
夫君如今努力修炼,说的就是想要与她多做几年夫妻……为的,就是要多与她在一起。 他就像青藤? “谁说错了,当然是对的。”
少女有些奇怪的看着云浅,随后面色微红:“妾身若是有喜欢的人,才不似柳姐姐那般没出息,有机会的话,一定天天粘着……嗯,前提是要有机会。”
她不修炼,就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这样?”
云浅点点头,问她:“我不甚明白一件事。”
“姐姐您说。”
“有人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想要多活几年。”
云浅平静的说道:“可活的久了最后却会失去感情……那是谁的错?”
“……云姐姐。”
执棹少女头上飘起来一个精巧的问号:“妾听不明白。”
“如果修行需要失去感情,还需要去修行吗。”
云浅看着她。 “修行要变成无情的人?”
执棹少女一怔,随后脑袋摇的似是拨浪鼓。 “不要。”
书上写的太上忘情吗? 那样的仙,还修个什么劲。 “嗯。”
云浅不再说话了,指甲细细的刮过盆景里的青藤,发出让人不太舒服的声响。 这就是云浅……不,是【她】和徐长安、和执棹少女之间最大的区别。 云浅不会因为知晓修行最终会失去感情就不去修行—— 正如她明知道夫君只要长生下去,最终一定会被时间磨去感情,却依然会将寿命拉长。 她才是对着树木汲取营养的附骨青藤。 而如今的事,就好像那只要显露一角就可以碾碎世界树的青藤,偏偏却要依附于一颗普通的小树一样。 她如今暂时想起了许多和【云浅】一样的名字,因为还未将记忆重新封印,所以她很清楚上个云浅、上上个云浅……最终的结局都是什么。 他承受不住她身上的重量。 他终究是他,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过了多少世,却依然不愿做跳出时间长河的鱼儿,不想被她捧在手心……她便只能下水来瞧他。 云浅闭上眼睛,感受着盆栽里徐长安所残留的、淡淡的气息,说道:“我这样,也没办法。”
“什么?”
执棹少女不明白。 云浅没有回应,只是偏着头,神色淡薄。 那些不属于【云浅】的记忆,涌现的厉害,她们在此刻沸腾翻涌,一个个争先恐后都想要出来,看看他似得。 可事实上,云浅并没有分魂,也没有什么分身。 她就是她。 都是自己的记忆,是自己的宝藏,又怎么会施加大力的去封印。 各种画面在脑海中翻腾,云浅轻轻叹息。 是夫君那一手琴曲,坏了她的封印。 以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好说。 大多数场景下,虽然她会将徐长安周身的时间无限拉长,一天当成无数天来过,可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每一份记忆里,在临近夫君的情绪剧变时,姑娘都会去想,这一世的他在知晓真相后,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不过每一次他的反应都不一样,有时愤怒、有时苦涩,不过更多的还是平静,便猜不出什么来。 【对于普通的人而言,活的时间长了,会想要死的】——云浅比谁都要清楚这件事。 【直到他的精神被彻底磨灭成空洞,都绝对要阻止他想死的心】——这也是两个人约定好的。 类似的约定,都会在【他】还喜欢【她】的时候许下。 所以云姑娘会照做。 会不许他死,一直到此世时间的尽头。 “……” 窗外一片明媚之色,阳光洒下,映着云姑娘的面,很是好看。 “云姐姐,您真好看。”
一旁的执棹少女喃喃说道。 就好像天上的神仙。 “……嗯。”
云浅点点头。 那些不属于【云浅】的记忆,该收起了。 如今正处在幸福中的云姑娘也不想要回忆起在某一世,曾经被他所注视的目光。 那仿若要将她血肉一点点剥离,想要贯穿脊骨的仇恨眼神。 可她真的照他的眼神做了,又不许。 也不知道是哪一世的自己……当真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没好的回忆。 笨人。 云浅轻轻托起窗台上的盆栽,抱着走到桌子前坐下,旋即托着脸看。 “云姐姐,您不是都……修炼了,怎么还这样……”一旁的执棹少女看着云浅不过抱着盆景走了两步,就不断喘气的模样,惊诧不已。 云浅将视线从盆景上离开,偏着头:“昨晚,有些累。”
云姑娘心想她和夫君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依旧对这一世抱有希望,依旧很想要怀上孩子。 或者说,她对每一世都抱有希望。 总是会破局的。 云浅喘着气的空,就将那些记忆一股脑的都塞了回去,事实证明,当她下定了决心,收拾这些记忆也用不了两三日。 —— “……昨、晚晚晚晚晚……” 执棹少女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小脸刷得一下就红了,不知道她是想到什么场景,整张脸就好像能滴出血来。 “怎么了?”
云浅看着她。 不出意外的话,若是这一次自己没有来,那么这种事情,她也是会和自己夫君做的。 “不不不不,没……没事,姐姐,我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执棹少女使劲摇着头,像是要把听见的全部都甩出去。 只是,两个她都喜欢、都在憧憬的人晚上一起……这种事对于她这样还是一朵黄花的小闺女来说,还是太过激了,刺人。 但是本来就是她大惊小怪,人家是正经夫妻。 嗯。 某种意义上,少女所想的事情一丁点都没有错。 就和祝平娘所认为也没有错一样。 修行的确会导致失去感情—— 和天道无关,只是如果按照祝平娘的理解,人真的成了仙,在时间的压迫下,总归是会走到终点—— 因为没有追求。 因为看不到希望。 因为往上的、本应该成仙之后无比精彩的世界之旅……已经结束了,未来与被彻底撕开的天地之轮一同被恶人随手终结。 所以,仙人在飞升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这件事,是正确的。 徐长安说的,自然是对的。 徐长安:“……” 徐长安不知晓这些,他的态度已经在和祝平娘的对话中表现出来了——他只关注当下,不好高骛远,脚踏实地走好自己的路最重要。 但是,此时的徐长安不太想走路,他瞧着眼前扭捏自怜的祝平娘……真的很像找个地缝钻进去。 “?”
祝前辈在这里像一个小姑娘似得担心自己先生会不会喜欢她,还说是不是因为她变了模样,改了名字后不似以往清冷所以李知白才讨厌她了…… 这种隐私,徐长安听了都脸红的话……真的是自己能听的吗? 徐长安手指攥在一起,不敢去看祝平娘。 这位前辈……在世界上是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了吗? 在小辈眼前说这种话,她难道就没有羞耻心? 还是说…… 她要与自己摊牌? 摊牌就摊牌,至少不会被“灭口”。 徐长安想着,轻轻转过头,却发现祝平娘停止了自言自语,反而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面上笑吟吟的,看的徐长安心里发毛。 应当……不会灭口吧。 “长安。”
祝平娘忽然说了一句。 “在。”
徐长安立刻回应,随后认真的说道:“晚辈不是多嘴的人。”
抛去灭口的玩笑话,徐长安知晓自己的确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听了,只会埋在肚子里,不会与任何人说。 “我知道你只有一张嘴。”
祝平娘抿唇:“怎么,害怕了?不叫前辈了?”
徐长安闻言,面带苦笑,同时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捉弄自己,就这样有趣吗? 从这里来看,祝姑娘和李知白真就是完全两个性子。 “长安。”
“嗯?”
“还好有你。”
“……” 徐长安眼神一动后猛地抬起头,便见到祝平娘湛明的眸子。 “没有听得清楚,要姐姐再说一遍吗?”
祝平娘眸子中的清澈只持续了一刻就恢复了浑浊的媚态:“还好有你在。”
徐长安又是苦笑,看来逗自己,真的是挺有趣的。 祝平娘瞧着徐长安那好玩的模样,嘴角勾起了几分,可眼底一片澄明。 她没有在开玩笑。 还好有他。 还好有这么一个极有可能是仙人转世的孩子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还好因为他,掌门说自己逐渐找回了感情,说是只是她走错了路,并非是修行会让人太上忘情。 “若不是有你,姐姐可不敢再修行下去了。”
祝平娘喃喃说道。 “?”
徐长安听得很清楚,不过……他奇怪归奇怪,心里也有疑虑。 他方才不止听见了单相思的秘密,还有…… “对了,方才我和你说修行会失去感情,只是开个玩笑。”
祝平娘啧了一声:“姐姐我这么好看,阿白却不喜欢,你说……她是不是修行,把脑子、把感情都修没了?”
徐长安:“……” “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有意思,别老是露出这种眼神,姐姐会更喜欢你的。”
祝平娘咯咯笑出了声音,半晌后,才含笑解释道:“好了,后半句是开玩笑的,不过修行不会失去感情,是姐姐想多了,你莫要多想。”
“晚辈知道了。”
徐长安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祝前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自己。 他方才可是真以为,修行,增添了寿命后会忘情,变得冷漠的…… 若是那样,他现在马上就带着姑娘回到自己的岛上隐居,再不出来。 “都是掌门不好。”
祝平娘忽然说了一句。 她这么讲很失礼。 但是的确都怪掌门啊。 若不是她告诉自己所谓修行的“真相”,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结果到头来,是掌门自己修行出了岔子,不是上头的路有问题。 祝平娘这找谁说理去。 “对了,姐姐我说的话,你方才都听的很清楚吧,说掌门的坏话也好,阿白的事儿也好……”祝平娘说着,缓缓站起身。 “都听见了?”
她嘴角带着勾人心魄的笑意,手中出现了一柄漆黑的锤子,对着徐长安眨了眨眼。 “让姐姐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