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仅十九岁的淮阳王李道玄跃马冲阵……不,事实上,李道玄还没破阵,只在激昂鼓声中趋马加速的时候,后方唐军大阵中,已经出了幺蛾子。 行军长吏薛忠不安的看着聚拢而来的诸多将校,忍不住高声问道:“原国公,主帅冲阵,当使将校归位,督军向前。”
这是说给史万宝听的,也是说给那些将校听的,史万宝是副帅,淮阳王才是主帅。 主帅冒死冲阵,副帅却召集众将,显然是有异动。 但史万宝像是没听见似的,眯着眼看着正在冲锋的唐军精骑,似乎试图看清最前方那个让自己忍气吞声许久的青年郎。 这口气已经憋了好几个月,终于到了解的时刻了。 在激荡的鼓声中,前方传来隐隐的欢呼声,诸人均向北眺望,在场的都久历战阵,当然知道,这意味着,自领精骑的主帅淮阳王已然破阵而入。 史万宝轻笑一声,笑声中颇有些鄙夷意味,“霸王之勇,也不过自刎乌江。”
“原国公,当督军向前!”
薛忠猛地扑在史万宝身侧,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高吼道:“突厥四散,不愿死战,主帅破阵而入,步卒补之,必能大胜!”
周围将校颇为蠢蠢欲动,如今天下大抵平定,中原、北部,刘黑闼是仅有的几个还在蹦跶的叛军中最强的一个。 开国军功的机会不多了,谁不想要? 向来缩着身子的史万宝突然在马上长身而起,像是长了一截似的,一脚将薛忠踢开,右手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丝帛,厉喝道:“圣人手诏在此!”
万军从中,人呼马嘶,猛然听见这石破天惊的厉喝声,登时寂静非常,似乎连鼓声都听不见了。 “老夫奉圣人手诏,淮阳小儿虽名为主将,而大军之进止皆委于老夫!”
被踢开的薛忠如坠冰窟,不可置信的看着史万宝,他奉命留守,就是为了督史万宝率步卒前行,没想到对方居然拿出了圣人手诏。 “不,不……” 史万宝的视线带着得意、狠辣,但更多是快意,“不信?”
“是圣人手诏抵不过天策府之令?”
“此乃河北道,非陕东道!”
周围一阵沉默,史万宝向北戟指,“淮阳小儿自持勇武,却不知兵法,不知进退,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薛忠喘了几口粗气,高声道:“敢问原国公,何时得圣人手诏?!”
这是个很容易被人诟病的关键,史万宝上任河北道行军副总管已经两个月了,之前一直隐忍不发,甚至麾下精骑被淮阳王拨走也不吭声。 直到身为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淮阳王破敌前阵,身陷阵中,史万宝才翻出底牌……显然,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一旁的将校中,有根脚的已经想到史万宝是东宫嫡系,而李道玄向来和秦王亲厚了。 消息灵通的更知道,秦王自扫荡中原后颇遭闲置,在这一点上,圣人和东宫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原国公。”
一员偏将扬声问:“如今淮阳王陷阵,今日战事如何处之?”
史万宝捋须笑道:“刘黑闼惯以狡诈闻名,淮阳小儿轻脱妄进,若此事步卒向前,必然败北。”
“今淮阳小儿陷阵,待其败退,敌军南追,只需坚陈以待之,破之必矣!”
几员偏将对视了一眼,如今军中大都步卒,若是淮阳王败退,突厥大军南追,能挡得住吗? 但谁都没跳出来……人家拿出圣人手诏,意味着已经将刀高高举起,谁会主动将脖颈送上去让史万宝砍? “蠢不可及!”
“蠢不可及!”
扯着嗓子大骂史万宝的薛忠出身名门,晓军略,通兵法。 其族兄薛收是秦王府的记室参军,精通兵法,去年扫荡中原,就是薛收建言,分兵虎牢关,一战擒两王。 眼见将校归位,眼见淮阳王陷阵难出,绝望的薛忠放声大哭,“太平县公惯以骑射破敌,如今却有人欲以步卒败骑!”
史万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是薛忠在骂自己不懂兵法呢……太平县公就是其兄史万岁,是前朝公认最擅率骑兵的名将。 此时此刻,鼓声早歇,两万有余的唐军大阵多有骚乱,却一步都未上前。 不仅是陷入阵中正在奋力搏杀的李道玄发现了,那数千唐骑都发现了。 恐惧的情绪在蔓延,李道玄远远眺望,山丘上正有人指手画脚,想必就是刘黑闼了。 但山丘下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个方阵,左右两侧还有大股骑兵护佑,已经没了速度的唐骑不可能冲得过去。 “殿下!”
柳濬手中马槊都丢了,只抡着不知从哪抢来的半截枪杆乱劈,“殿下,退,退吧!”
“悔不听劝诫。”
李道玄下嘴唇被咬的一片殷红,脑海中飞快的闪过李善那晚的殷切言语、详尽剖析以及最后那句“竖子不足与谋”。 虽然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能确定,是史万宝,是史万宝,只可能是史万宝! 在这种情况下,李道玄如何敢回阵,今日必败,但若溃兵反破己阵,他可以想得到战后会发生什么…… “你率兵往东,冲出去,绕过下博南下!”
“去深州……不,去魏洲!”
“殿下!”
柳濬急促的呼喊了两声,却见李道玄放声呼喊亲卫,强行加速,高举马槊,聚拢残部,向西杀去。 一根突然飞来的冷箭让柳濬来不及想更多,只能返身向东,率已然不多的余部向东冲去。 唐军精骑突然一分为二,一支向东,一支向西,山丘上的刘黑闼看的真真切切。 “追哪一支?”
一旁的中年将领高声道:“往西去赵州、刑洲,不用管,追往东的那支?”
刘黑闼微微一笑,“尚有余勇可嘉,何以择一弃一?”
中年将领咧咧嘴,只指了指正面战场。 “娘的!”
刘黑闼又不禁骂了句。 李道玄冲阵勇猛,突厥骑兵四散相避,而现在唐军逃窜……刘黑闼正要传令让突厥兵追击逃骑,这差事伤亡小,想必突厥人乐意。 但事实上,散在战场的突厥骑兵在号角的指挥下径直南下,直扑顿足不前的唐军大阵。 刘黑闼一声哀叹,这帮突厥人真是大爷啊。 想让他们往东,他们偏往西。 想让他们赶狗,他们偏要撵鸡。 突厥兵直扑大阵,无非是为了刘黑闼之前的许诺,败唐军,下博城任尔等处置。 显然,突厥人绝不想看到,等他们追击敌骑回来,结果下博城已然被攻破。 想了又想,刘黑闼咬着牙也没说什么,一来不敢,二来……他是贝洲人氏,冀州一破,不将下博城喂给突厥人,说不定突厥兵大掠贝洲。 虽然已经引突厥入寇河北,但总不能让突厥人连贝洲都不放过吧? “王小胡!”
刘黑闼黑着脸骂了句,“骑兵都带去,追往……” “往西的那支。”
一旁的中年文士手指西侧,“适才见淮阳王高举马槊,向西而去。”
看着大队骑兵向西追去,刘黑闼才凝神眺望正面战场,五千唐骑已经四分五裂,部分随李道玄、柳濬左右逃窜,剩下的只能各自为战。 但骑兵,特别是这种用以冲阵的骑兵,没了速度,只能任人宰割。 眺望远处,突厥骑兵已经快速聚拢,从两翼包抄似乎打算原地固守的数万唐军步卒。 只一波箭雨,唐军阵脚已然松动,主帅副帅不合,数千精骑全军覆没,士气大沮,军无战心,兵无战意。 面对突厥人如此攻势,试图固守的史万宝绝望的发现,就连身边的亲卫都有崩盘的迹象。 史万宝自以为一切都谋划好了,但事实上,史万岁堪称名将,史万寿亦是不凡,而三兄弟中唯一没有在前朝出仕的史万宝,的确没有军事天赋。 勾心斗角,背后出枪,在朝中或许有用,甚至能以此上位,但在战场上,这些都是至败的关键。 只一刻钟不到,看似庞大的唐军大阵就在突厥人的攻势下解体,有的向后逃窜,有的聚众搏命,也有跪地求饶。 史万宝带着不到百人的亲卫,趋马向南狂奔而去,在他身后,刚刚竖起的“史”字大旗颓然落下。 志得意满的刘黑闼下了山丘,乘马向前,笑道:“此战之后,当复河北。”
身侧的中年文士是刘黑闼麾下第一心腹范愿,指着西侧,“回来了。”
刘黑闼转头看去,数百骑兵滚滚而来,为首的王小胡手持马槊,也不下马,一脚将身侧马上绑着的唐将踢下马。 “淮阳王啊。”
都是亲身经历虎牢关一战的老人,谁都认得这个年仅十九岁率先透阵,竖起大旗的李道玄。 生擒主帅,驱逐副帅,三万唐军精锐,除了向东侧逃窜数百骑之外,几近全军覆没。 换句话说,整个河北道,除了尚未失陷的各州留守兵力外,唐军已经无能为力。 李道玄的冲动,史万宝的愚蠢,让唐军损失了在河北道几乎所有的机动力量。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谋划、隐忍,刘黑闼完美的达到了作战目的,几乎拿到了他想拿到的一切。 接下来,刘黑闼只需要各个击破,短时间内必能席卷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