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号,周一。 上班的日子。 佐仓雅文戴上了耳机,整个人靠在椅背,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原本周末和妻子的你侬我侬,还有那份遗留下来的轻松了然,又被突如其来的大单子扫荡得一干净。 天,干设计这行的怎么跟当了十世恶人一样? 坐在工作椅上的男人不由唏嘘。 电话里,甲方依旧在不断指指点点给出反馈。 佐仓雅文每听一句反馈,心情就﹣1。 唠唠叨叨念个不停…… 若非甲方出手大方,自己恐怕早就丢下一句“爱要不要”甩脸色走人。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佐仓雅文深吸一口气,试图放松心态。 “啊,你们这个稿子上怎么还有这种点点点的?”
电话里的甲方大哥依然在责怪的语气问一些在行内人看来极其白痴的问题。 再遭刁难! 此刻佐仓雅文已然跌落平常心,更有魔念在转瞬间升腾而起。 凛冬将至,地狱的恶鬼在破土而出,炽热的牢链攀上身体,如同沐浴在深红的可怖地狱中,血腥的蝙蝠在四周飞舞,风中是魔鬼在做作的吟唱圣经。 好想开口。 好想开口问他:“你到底懂不懂艺术啊!”
这年头的商业稿都要强调留笔触的,留在纸上给人的绘画感冲击更加强烈。 可惜不敢。 一是报酬实在丰厚,二是顾及到业界名声。 若是出了恶名,届时就算是土下座道歉也难以挽回。 “好,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会一并加以修改的。”
佐仓雅文强迫自己用上谦逊的口吻回答道。 “唔……暂时没有了。”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明天能交稿吗?我们这边挺急的。”
一瞬间,血压就上来了。 不过佐仓雅文并没有被这位脑回路有梗的甲方所击败,而是兀自冷笑认命。 要不然还能咋滴? 用平时最虚伪的语气祝福这位甲方大哥招财进宝后,佐仓雅文便咬着牙挂了电话。 今日合同的乙方,曾经的社畜,现时的社长,姑且凑合勉强也算是一位小老板。 手底下的挂单企业也从起步时候的外包小作坊,进化成如今在业内也小有名气的美术工作室。 只是,文艺工作,这种不可避免的要掺杂个人主观印象和色彩的行业,就很难不去带入感情,残留人性了,作为基准的审美品位,每个人都各有不同。 想要在这种毫无艺术细胞的奇葩面前激活作品,荡起涟漪,就得先把激情包成块丢下去,砸出个响亮的水花。 “莫要多言,今日这张由我亲自下笔。”
佐仓雅文挽起袖子,露出久经锻炼的丐版麒麟臂,表情如步惊云般肃穆,散发出浓烈的战意和高涨的复仇欲望。 创梦者,武神号,地狱号,给我全部启动! 全力全开,至极超频! 啊不对……我都当老板了,怎么还亲自动手呢? 男人眼中异彩连连,旋即便痛心扶额。 淦,雅文,你怎么还沉浸在往日的社畜生活中? 资本家就是要以剥削年轻人,吸他们的血,将他们的青春当柴、当做燃油全部榨干烧尽,最后再向社会输出大量优质人才。 怎么还亲自下笔的?! 可感受到周围人崇拜的目光,男人顿时又神采飞扬起来。 他眼眸清明,动手输出的速度像开了倍速,没有一笔是错的,而且还稳得可怕,没有一个操作是废的。 仿佛他的眼中已经映出了一副完成品。 如今只是按照心的指示用笔去描图罢了。 目光扫了下周遭围观的小年轻,佐仓雅文优雅的颔首。 当年的东京门采尔,日本伦勃朗,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啊…… 若是那刁钻的甲方意见者站在面前,想必也会惊为天人当场双手鼓掌泪流满面。 等到功竟之时,看着眼前的完美之作,佐仓雅文不禁自得。 他理理衣服,脸上调整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对着周围围观惊叹的小年轻们摆了摆手。 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感觉一般……” “?”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佐仓雅文咽下社内年轻人殷勤端上的咖啡,转头看来,刹那间略微显出不悦的脸色瞬间变幻。 “干嘛一脸老父亲看到女儿长大后十八般变化的感慨表情啊?”
佐仓铃音见到这人不发一语,满目慈爱的关怀,不满的皱眉,又低头看看自己。 “莫非是我今天的装扮不太搭调,看起来很奇怪吗?”
“不不,很合适!看起来简直就是世界上第一可爱的公主。”
佐仓雅文摊手说明。 噫! “这个语气,还有这个比喻……都感觉好恶心,简直就像是外面油嘴滑舌的大叔。”
佐仓铃音龇牙抱手,摆出男人记忆中熟悉的架子。 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啊。 男人感慨着,目光上下扫视起许久未见的女儿。 第一个感觉,就是脸圆了。 圆点好啊,这种婴儿肥而圆润的粉嫩脸蛋就是讨人喜欢。 接着,他感觉到眼前女孩的脖子好像也产生了一些变化。 加之,似乎连膀子上的肉也增加了点。 “我为了保暖多穿了几件。”
佐仓铃音解释说。 佐仓雅文点点头,表示自己真的信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周围下属可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别想再乘机摸鱼。 等夸奖大小姐可爱的社畜们打着哈欠垂着脑袋坐回位子上后,佐仓雅文才问道:“铃音,你来这边干嘛?”
“哦,看看你工作怎么样了。”
佐仓铃音说。 旋即又拿出一叠纸拍在他面前。 “比起木上老师当初在《哆啦A梦》里的作画,感觉雅文你还是不行啊!”
少女不住摇头。 “什么木上?谁?”
佐仓雅文皱起眉头,诧异地望她。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抢夺自己在铃音酱心中的完美偶像身份。 “自己看。”
佐仓铃音手指轻点面前的稿纸。 雅文皱眉歪嘴,东京门采尔今天誓要穷尽毕生技艺与学识将某些跑到铃音身边招摇撞骗的老贼痛批一顿,然后绳之以法。 不过他目光延伸而去,笑容渐渐消失。 心脏跳得沉重而激烈,他的眼睛睁大,视野死死的锁在一方白纸上。 ——浅蓝色的机器狸猫跃然于上,活灵活现。 “这是哪来的?”
男人急切的问。 “京都动画的大前辈送的。”
佐仓铃音故作优雅的撩了一下头发,“可以允许雅文你复印几份,留作参考与纪念。”
佐仓雅文忽然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他垂下头只是盯着那些散乱的稿子。 哆啦A梦啊,多少人童年时候的梦想。 就算是如今已年过四十,直冲五旬的他,也不禁忆起那段过往。 表情微怔,眼神迷离,充斥着对过去的回味,旋即这份回味终于淡淡的一笑。 “啊……除了这些以外,铃音你还有其他事吗?”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甩了甩刘海,不经意间露出能让女性怦然心动的华贵手表。 “……啧!打扮那么臭美也不知道是干什么?”
佐仓铃音脸色不悦,轻声咂嘴。 顺手从旁边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手指指尖用力的敲了下桌上那些原画稿的复印件。 “今天顺路过来看看你,毕竟都快两个月没见了……”佐仓铃音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空白文档,干咳一声,“听志伸说你最近都在公司忙,我怕你变成胡茬邋遢的老男人,所以特地来瞧瞧。”
瞟见他嘴唇上确实有些很久没清理的痕迹,似乎是嫌弃他这幅形象在外面太过丢人,坐在椅子上的佐仓铃音当着他的面,两只手指开始在嘴唇上方滑动,比出一个八字胡的样式,然后翻了个白眼。 “唔——”佐仓雅文顿了一下,情绪明显有些感动。 这是何等贴心的小棉袄。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份便当。”
佐仓铃音终于想起来了正事,“作为代价,借一下你公司里的复印机,把桌上这份稿子再多印一份,我待会还要送给其他人看。”
“小事小事。”
佐仓雅文朝她摆摆手,点了一下头。 接着他看向被自家女儿拿出来摆到桌上的饭盒。 虽然隔着透明盖子看上去好像摆盘非常完美。 ……但铃音是什么水平,没有人能比身为父亲的他更清楚。 男人忍不住干笑几声,搓了搓手,贼头贼脑的捂住脸颊。 “要不这就免了吧?”
“放心,不是我做的。”
佐仓铃音诚实的说。 虽然说出来有点像承认自己特别不擅长家政的意思。 “外面街上买的吗?”
男人松了口气,开始像聊天一样随意的问道。 “我老婆做的。”
佐仓铃音回答得理直气壮。 “虽然很想劝你不要沉迷百合漫画了……”佐仓雅文说,“包括志伸也在这么讲。”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顿了顿。 “但是,身为你的父亲,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坦然接受的。”
佐仓雅文满脸沉重,“哪怕这个结果在世人眼中是多么怪异。”
“有病!”
佐仓铃音径直站起身来白了他一眼。 总感觉搞艺术的脑回路多少有些异于常人。 “对了,你公司的复印机到底在哪里?”
少女捧起桌上那叠稿纸,抬眼看了眼吃得正香的男人问道。 听到女儿的问话,佐仓雅文急忙拿起一旁的咖啡,吨吨吨的猛灌一下,将所有喉咙里的吃食全部冲下去,才答道:“出门先左拐,再左拐,再右拐,再左拐就到了。”
“……” 刹那间,佐仓铃音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懵懂不解。 恍如当年看到奇葩迷宫游戏的样子。 …… 当然,佐仓同学最后还是抱着一份崭新的复印件离开了老父亲的公司。 而作为得到女儿关爱的老父亲,佐仓雅文的心情复归欢乐。 甚至开始炫耀起来。 “也没什么,不就是女儿来公司送我份盒饭吗?”
男人摆摆手,手中沾着米粒的筷子还在下属面前不断晃悠,“味道只能说还行……也没多好吃,最多就是跟米其林三星餐厅差不多。”
妥妥的就是炫耀。 也还好在场的一般社员中,虽然有结婚的,但大多数人的幼崽都没养育到佐仓同学这个大小。 所以不太可能发生什么职场血案。 倒是激起了一部分男性想要将自家小棉袄培育起来的念头。 瞥了一眼办公室内的男人们,佐仓雅文露出轻蔑的笑容,旋即低下头敲起了手机。 「对了,铃音酱,待会你是要去上班吗?」 「要不要我送你?刚好我这边的活已经结束」 佐仓雅文以一秒七个字的手速疯狂点击屏幕,然后抱着一颗期待的心等待可爱小棉袄的回应。 她是要答应自己呢?还是要答应自己呢? 男人的视线在屏幕与窗户外的女孩身上来回切换。 「啰嗦!不需要!」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已经离开写字楼,包里装着厚厚一叠纸张的女孩回了个头。 她四十五度望天,然后满脸嫌弃地摆了摆手。 旋即检查了下包里刚刚复印完的文件,她才松了口气,朝不远处跨着自行车的男孩招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