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不清的屋子里,隐约有淡淡的药香弥漫,淡青色的烟纱垂在帐前,挡住了眼前朦胧的视线。一室静默里只剩下车轮与大理石地面咬接的清脆声响。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挣扎着要起身的模样,弄画见状,立刻红了眼眶,飞扑过去,似嗔似怨的低声说道:“你别起来了,阿蘅来了。”
那人似乎很是满足的哼了一声,然而慕云蘅却从那一声轻哼里听到了几分埋怨,不由失笑。什么事朋友呢?或许前世的慕云蘅对此并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因为她那单调的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并没有出现过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生物。然而重生之后,孟恒礼却让她明白了何为朋友——不需要经常见面,不需要经常联系,然而在彼此有难的时候,即使不在你身边,却总是为你牵肠挂肚的,那才是朋友。“三哥。”
极轻极淡的一声呼唤,诉说了一年的离别里,那些说不明道不尽的辛酸曲折。孟恒礼让弄画扶着他坐了起来,而后道:“你出去吧,我和阿蘅,有话要说。”
弄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慕云蘅冲她温柔的一笑,安抚了她的情绪,“晴岚,你也出去吧。”
“娘娘……”晴岚有些不放心,毕竟娘娘和王爷现在还在尴尬期,若是传出去娘娘和礼亲王单独相处,那还得了啊!慕云蘅虽然平和温柔,但却有自己的坚持,她淡漠的重复了一遍,“出去吧。”
没有焦躁没有怒意,然而晴岚再不敢质疑,跟着弄画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慕云蘅摇着轮椅靠过去,昏暗的室内,她甚至看不清孟恒礼的面容。但是她知道,眼前的这人,似乎病入膏肓。“三哥,你、觉得怎么样?”
她轻声问道。孟恒礼不若以前那样,非纠缠着让她唤他子卿,只是轻咳了一声,道:“不碍事。”
她自然能听出话中的面前来,默了半晌,才说道:“明天,我让写意过来看看吧,她的医术,还不错的。”
“苏、写意?”
孟恒礼惊了一下,“你跟她的关系,很好?”
慕云蘅到不知道他为何偏偏对此很惊讶,只如常的回答,“还行,我的身体,一直都是她在照顾的。”
孟恒礼这才注意到她坐的轮椅,眼中的视线慢慢凝聚,顷刻间,变成排山倒海的愤怒来。“怎么会这样?!”
隐隐含怒的语调,对于他这个性子平和的人来说,已经是怒急的表现了。孟恒礼用力的垂着床板,声音里都带着颤抖,“他分明答应过的!阿蘅,你告诉我,他怎么对你的?!”
慕云蘅无奈的摇头,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再重提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怪他的,三哥。”
她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和脸上薄薄的笑意,“人总是要经历一些磨难,才能够长大。”
孟恒礼忽然不出声了,一双清澈的眸子就这么看着她,没有探寻没有质疑,只是这么看着,却让她从心底里颤抖起来。慕云蘅知道他察觉到了什么,然而并不打算隐瞒,因为她今天来的目的正是为了这个。她耸耸肩,无所谓的笑笑,转开话题,“染秋她……还是没回来么?”
这个少女,是慕云蘅唯一觉得亏欠的人。孟恒礼摇头,“我派人寻过她,却是了无踪迹,只怕是……”为说出口的话,慕云蘅自然能明白。当初她急着将染秋送走,甚至让晴岚晴雨亲自送她出了王府,便是怕她被人加害。本想着出了王府到了大街上,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人大胆下手。只是,她终究太过单纯,不了解这个世界的阴暗。两人都不说话,似乎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满室的安静里只剩下微微的气息流动。孟恒礼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光景,这是他少年时的梦想,安静的屋子里,晨光熹微,而她和他,就这么安静的坐在房中,即使相顾无言,也是岁月静好。如今,却是不可能了。他蓦地叹息一声。很轻,慕云蘅还是听到了,心中忽的涌起一丝愧疚来,对于默默为她付出的朋友,她始终欠缺了对等的回报。她摇着轮椅靠近他,到了床边,直到再者昏暗的光线里能看清对方的神色,才缓缓问道:“三哥,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阿蘅,我走不了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孟恒礼幽怨的叹息,“这么多年,无论我行走天下到了多远的地方,无论我离开多久,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一个人,一种命,谁也逃不了。“为什么?”
她复又问道。孟恒礼愣了片刻,忽而笑道:“看来你真的是忘了……”慕云蘅还来不及惊讶,便听他说道,“这个皇室,本身与我无关的,但是我的宿命在这里,怎么都逃不开。”
慕云蘅的脑海里恍惚间闪过了什么东西,很轻很快的流逝过去,让她抓不住,但是心底里却生出了几分惊疑来。她的神色让他了然,孟恒礼淡漠的开口,“我同你说过的,阿蘅,你确实应该叫我一声哥哥,但却不是三哥。”
世人都说三皇子是最不受皇帝喜爱的一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出身卑贱,无法子凭母贵。而且,辛秘的传闻中似乎有人说道,那个卑贱的仆婢是用了手段才怀上孩子的。所以皇帝不喜欢她,甚至也不喜欢这个儿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三皇子在众位皇子中,却是是最像皇帝的。然而世人不知道的辛秘却是,真正的三皇子是皇帝临幸了一名宫女后生下来的孩子,而由由宸妃所生的那个孩子,才是是阴谋诡计下的产物,并非皇帝的儿子。皇帝挚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却不是他的血脉,他怒急,在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命人将之调换。他的血脉必须要冠上他挚爱的女人的名,而他挚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给他一个富足安详的生活,就足够了。慕云蘅脑子里“轰”的一声被炸开了,凌乱而粉碎。这一点,她从不曾想过。他竟是宸妃的孩子,那也就是她的母亲的妹妹的孩子,和她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液!她以为,他对她的好,是源于、那一份求而不得的情愫,就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的那样,得不到的才忘不掉。“我的母亲,是清昭国的郡主,也是清昭国最有名的巫女。阿蘅,这些事情,你应该知道的。”
他忽然锐利的眼神看着她,“即使你与以前不同了,但你身上的血液,终究改变不了。”
这一刻,慕云蘅突然明白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心里忽然放松了许多,长久背负着一个不能公布的秘密,心里承受的压力日积月累,当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所有的不满和抱怨忽然间就都消失了。她曾经尝试着对阿爹轻吐秘密,毕竟血浓于水,然而她只是稍作试探,便换来那样惨痛的教训。一日日的小心谨慎,就连那一番“发自肺腑”的倾诉,也都是她可刻意伪装过后的表露,她只是让他们知道了她想透露的,而那些不想透露的,纹丝不动的还存在她的心里。慕云蘅不愿意去深究孟恒礼是怎么知道的,她安静的等待着他的下文。清昭国巫女的血脉,拥有奇特的灵力,刻意打开一个神秘的通道,交换灵魂。然而根据能量守恒的道理,得到一些东西,势必就要失去一些东西。这些,慕云蘅提前就已经调查过了。孟恒礼:“我们的母亲,是双生姐妹,所以她们的血脉是一样的,拥有着同样的能力。也因此,身为双生女的你和慕云薇,也同样继承了这样的能力。”
慕云蘅:“那么,如果我想交换灵魂的话,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非我自愿的情况下呢?”
孟恒礼神色陡变,极力压抑着惊讶,道:“你想做什么?”
她淡然的摇头,“还没有想好。”
“阿蘅,我知道,是孟家亏欠了你。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都可以,就是千万别拿自己做傻事啊!”
他急急的说道,仿佛她下一刻就要做什么一般。慕云蘅吃吃的笑着,“三哥,看你吓的。”
摇摇头,“放心,我很惜命的。”
孟恒礼却还是不放心,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她,慕云蘅不敢再和他开玩笑了,正色道:“我今天来,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的。”
“什么事?”
“我听说,李秀宁和……孟恒宇的婚礼,推迟了一年?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就不想嫁,只是碍于家族的逼迫不得不同意。后来你们府里发生了大火,她私下找了人传出消息,说是那一年大凶,不宜婚嫁。民众的舆论很高,太子为了不动摇国本,不得不提出推迟一年举行婚礼。”
慕云蘅扶着额头低笑,倒是个聪明的姑娘,连这样不相干的事情都能利用起来。那么,这一年里,她又做了些什么呢?“三哥,还是不能接受她吗?”
“……”孟恒礼的眼神暗了暗,嘴角泛起苦笑来,“你既知我心意,又何须多此一问?”
慕云蘅彻底愣住……原来,不只是因为血缘那么简单么?可是她这样的人,已经踏上了不归的路途,又怎么可以把一个大好年华的男儿汉生生拽进地狱呢?“三哥,李秀宁,她很适合你。”
言尽于此,别的她再不能多说了,“还有,孟恒辰此番回来,对皇位势在必得。”
“那本就是该属于他的,阿蘅,父皇早就内定了皇位的继承人,孟恒宇他再怎么费尽心机,都是徒劳。”
他说的有些嘲讽。慕云蘅却是能够明白的。皇帝要藏住这个惊天秘密,势必就不能让孟恒礼离开他的掌控范围,只有他坐实了那个不受宠的皇子的身份,孟恒辰的身份才能够稳固。慕云蘅的心底里不可抑制的划过一丝疼痛,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血缘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她看着孟恒礼,原本沉静如水的眉眼中一片雾霭朦胧,“三哥,你走吧。”
辞去爵位,远走天涯,再也不要回来了,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